第3部分(第3/4 頁)
,扶起小妹,把她拖到河邊,用手掌撩著水,洗她屁股上的淤泥。她每撩一下水,求弟的身子便往上聳一下,嘴裡發出一聲尖叫,尖叫聲裡還夾雜著一些缺頭少尾的罵人髒話。來弟在求弟屁股上扇了一巴掌,便鬆開了她。求弟飛快地挪到堤半坡上,手抓著灌木枝條,像一個撒潑的老女人一樣,斜著眼,大聲罵著髒話,來弟忍不住笑了。
妹妹們已經摸到河的上游去了。明光光的灘塗上幾十只蝦子蹦跳著。一個妹妹喊她:“大姐,快撿呀!”,她提著蝦簍,對求弟說:“小混蛋,回家再跟你算帳!”,然後,便愉快地撿蝦,連續不斷的收穫使她忘掉了一切煩惱,一支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從哪裡學會的小曲脫口哼出:
“娘啊娘,狠心腸,把我嫁給賣油郎……”
來弟很快便追上了妹妹們。她們沿著河水的邊緣,並著肩膀,彎著腰,高高地撅著屁股,下巴幾乎觸著水面,雙臂分開,合攏,分開,合攏,搜尋著前進。她們身後,河水變得渾濁,有一些鵝黃色的水草葉子被絆斷,漂浮在水面上。每當她們直起腰時,便一定是摸到蝦子了。一會兒領弟,一會兒盼弟,一會兒想弟……五個妹妹幾乎是不間斷地把蝦子擲到河灘上。來弟跑來跑去撿蝦,求弟也尾隨上來。
她們在不知不覺中,靠近了那座橫跨蚊龍河的拱形石橋。上官來弟招呼妹妹們:
“上來吧,都上來,蝦簍滿了,該回家了。”
妹妹們戀戀不捨地上了岸,站在河灘上。她們的手都泡得發了白,小腿上沾滿紫色的淤泥。大姐,今天河裡蝦子咋會這麼多?大姐,娘把小弟弟給我們生出來了吧?大姐,日本鬼子是個啥樣?他們真的吃小孩嗎?大姐,啞巴家為什麼把雞殺了?大姐,奶奶為什麼老是罵我們?大姐,我夢到娘肚子裡有一條大泥鰍……妹妹們向來弟輪番提問,她一個問題也沒有回答。她的眼睛盯著石橋。石橋閃爍著青紫色的光輝。那輛三匹馬拉著的膠皮軲轆大車從村子裡馳出,停在橋頭上。
小個子車伕攏住馬。馬煩躁不安地用前蹄敲擊著橋石,蹄鐵聲清脆,橋石上濺出火星。幾個男人都赤著膊,攔腰扎著寬闊的牛皮腰帶,腰帶的銅環扣像金子—樣耀眼。上官來弟認識他們。他們是福生堂護院的家丁。家丁們跳上車,先把車上的穀草扔下來,接著把酒簍子搬下來。一共搬下十二簍酒。車伕攬著馬頭,讓轅馬後坐,使大車倒退,退到橋頭旁邊的空地上。這時,她看到,福生堂的二掌櫃司馬庫,騎著一輛漆黑的腳踏車從村中躥出來。這是高密東北鄉開天闢地之後的第一輛腳踏車,德國製造,世界有名的麗人牌。爺爺上官福祿手賤,趁人不注意、摸了一下車把,那是去年春天的事,惹得二掌櫃黃眼珠子冒藍光。他身穿柞蠶絲綢長袍,白洋布褲子,腳脖子上扎著黑穗藍帶子,腳穿白底膠皮鞋。他的兩個肥大的褲腿膨脹著,好像裡邊充滿了氣體。他的袍角撩起,掖在腰帶裡。腰帶是白絲線織成,垂著一長一短兩穗流蘇。左肩右斜一條窄窄的棕色皮帶,皮帶連結著皮盒子,皮盒子口上,露出一角火苗一樣的紅綢。德國麗人牌腳踏車鈴聲如爆豆,司馬庫風一樣馳來。他跳下車子,摘下翻簷草帽扇著風,臉上的紅痣好像—塊赤炭。他大聲命令家丁:
“快點,把穀草堆在橋上,倒上酒、點火燒這些狗日的!”
家丁們忙忙急急,抱穀草到橋上。一會兒工夫橋上穀草堆了半人高。寄生在穀草中的小白蛾子撲撲楞楞地飛出來,有的跌落在河水中,進了魚腹,有的進了燕子的口。
“往草上倒酒!”司馬庫大聲喊著。
家丁們抬著酒簍,仄歪著身體上橋。他們拔開豬尿脬,把酒簍抬起來傾倒,清涼美酒咕嘟嘟流出,香氣醉了一條河。穀草唰唰地響著。很多酒液在橋上流,流到橋石邊沿,彙集起來,急雨般落在河水中。橋下嘩啦啦一片水響。十二簍酒澆完,整座石橋像用酒洗了—遍。枯黃的穀草變了顏色。橋的邊沿上,懸掛著一道酒的透明簾幕。—袋煙工夫,河裡便漂起一層白花花的醉魚。上官來弟的妹妹們要下河撈魚。上官來弟低聲喝斥她們:
“別下,跟我回家!”
橋上的奇景吸引著妹妹們,她們站著不動。其實橋上的奇景也吸引著上官來弟,她拖拉著妹妹們往回走,眼睛卻始終沒離開橋。
司馬庫得意洋洋地在橋上站著,“啪啪”地拍著巴掌,雙眼放金光,滿臉都是笑容。他對著家丁們炫耀:
“這條巧計,只有我才能想出來!媽的,只有我才能想得出來。小日本,快快來,讓你們嚐嚐我的厲害。”
家丁們隨聲應和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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