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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的眼淚突然湧了出來。她把上官來弟的女嬰交給我四姐,騰出懷抱,摟住了我七姐的頭。“求弟,好孩子,你的福氣來了啊……”母親的眼淚亂紛紛地落在七姐的頭上。七姐嗚嗚咽咽地說:“娘,我不願跟她去,她身上的味道不好聞……”母親說:“傻孩子,人家那才是好味呢。”
青年有些不耐煩地說:“行啦,大嫂,談談價錢吧。”
母親說:“先生,既然是給這位……夫人當養女,孩子就算掉到福囤裡了,俺不要錢……只求能好好待俺的孩子……”
青年把母親的話翻給洋女人聽。她用生硬的漢語說:“不,錢還是要給的。”
母親說:“先生,問問夫人,能不能再要一個,也讓她們姐妹有個伴兒。”
青年把母親的話翻過去。那個羅斯托夫伯爵夫人,堅決地搖了搖頭。
青年塞給母親十幾張粉紅色的鈔票。然後,對那站在馬旁的車伕招招手。車伕小跑著過來,對青年鞠了一躬。
車伕抱起我七姐走到馬車邊。這時,她才大聲地嚎哭出來,並對著我們伸出一隻纖細的手。姐姐們齊聲嚎哭著,連司馬家的小可憐蟲也咧開嘴,哇,哭一聲,歇一會兒,再哇一聲,再歇一會兒。車伕把我七姐塞進車裡。那洋女人隨著也鑽進了車。青年即將上車時,母親追過去,拉著他的胳膊,焦急地問:“先生,夫人住在哪兒?”青年冷冷地說:“哈爾濱。”
馬車馳上官道,很快消逝在樹林背後。但七姐的哭聲、馬鈴鐸的叮咚聲、伯爵夫人乳房的香氣,永遠鮮活地儲存在我的記憶裡。
母親舉著那幾張粉紅的鈔票,好像變成了一尊泥塑,我也變成了泥塑的一個組成部分。
這天晚上,我們沒有露宿街頭,而是住在一家小客棧裡。母親讓四姐出去買十個燒餅。四姐卻買來四十個熱氣騰騰的水煎包,還有—大包燒肉。母親惱怒地說:“四嫚,這可是賣你妹妹的錢!”四姐哭著說:“娘,讓妹妹們飽吃一頓吧,您也飽吃一頓吧。”母親哭著說:“想弟,這包子,這肉,娘怎能嚥下去……”四姐說:“您不吃,可就把金童餓毀了。”四姐的勸說非常有效,母親含淚吃包子吃肉,為了分泌乳汁,餵我,也喂上官來弟和沙月亮的女嬰。
母親病了。
她的身體燙得像剛從淬火桶中提出來的鐵器,冒著腥臭的熱氣。我們坐在母親周圍,大眼瞪著小眼。母親閉著眼睛,嘴唇上全是透明的水泡,許多嚇人的話從她嘴裡冒出來。她一會兒大聲呼叫,一會兒竊竊私語。一會兒用歡娛的腔調說,一會兒用悲哀的腔調說。上帝、聖母、天使、魔鬼、上官壽喜、馬洛亞牧師、樊三、於四、大姑姑、二舅舅、外祖父、外祖母……中國鬼怪和外國神靈、活著的人和死去的人、我們知道的故事和我們不知道的故事,源源不斷地從母親嘴裡吐出來,在我們眼前晃動著、演繹著、表演著、變幻著……理解了母親的病中囈語就等於理解了整個宇宙,記錄下母親的病中囈語就等於記錄下了高密東北鄉的全部歷史。
面板鬆弛、臉上長滿痦子的店主被母親的呼叫聲驚動,拖拉著鬆鬆垮垮的身體,急匆匆地來到我們房間。他伸手摸摸母親的額頭,連忙縮回手,焦急地說:“快請醫生,要死人啦!”他看看我們,問四姐:“你最大?”四姐點點頭。“為什麼不請醫生?姑娘,你怎麼不說話?”店主問。四姐哇啦一聲哭了。她跪在店主面前,道:“大叔,行行好,救救俺娘吧。”店主道:“姑娘,我問你,你們還有多少錢?”四姐從母親身上掏出那幾張鈔票,遞給店主,道:“大叔,這是賣俺七妹的錢。”
店主接過錢,說:“姑娘,你跟我走吧,我帶你去請醫生。”
花光了七姐換來的粉紅鈔票,母親睜開了眼。
“娘睜眼了,娘睜開眼了!”我們眼含淚花,齊聲歡呼。母親抬起手,逐個地撫摸著我們的臉。“娘……娘……娘……娘……娘……”我們說。“姥姥,姥姥。”司馬家的小可憐蟲結結巴巴地說。“她呢?她……”母親伸出一隻手,說。四姐把包在紫貂皮大衣裡的她抱過來讓母親撫摸。母親撫摸著她閉上了眼睛,兩滴淚水從眼角流出來。
店主聞聲進來,哭喪著臉對我四姐說:“姑娘,不是我心狠,我也是拖家帶口,這十幾天的店錢、飯食錢、燈燭錢……”
四姐說:“大叔,您是俺家的大恩人,欠您的錢,俺一定還,只求您暫時不要攆俺,俺娘她還沒好……”
一九四一年二月十八日上午,上官想弟把一沓鈔票遞給大病初癒的母親,她說:“娘,欠店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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