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味侵入,我認為其實是怕話語溢位。茫茫雪原上一片“嘎吱”聲,人遵守不說話的規則,但牲畜們隨便叫喚。羊“咩咩”,牛“哞哞”,在大戰中倖存下來的老馬殘騾“咴咴”。瘋狗們用硬梆梆的爪子敲打著死屍,像狼一樣望日狂吠。村中唯一的一條沒瘋的盲狗跟隨著它的主人門聖武老道士在雪中羞羞答答地行走。高地上有一座青磚壘成的塔,塔前有三間草屋,草屋的主人就是門聖武。他已經一百二十歲了,練了“辟穀”的神功,據說已經十年沒吃糧食了,據說他像樹上的蟬一樣,依靠著露水生存。
門老道在村民們心目中,是個半人半仙的高士。他行蹤詭密,步履輕捷,頭禿得像燈泡,白鬍子茂密得像灌木叢。他的嘴唇像小騾駒的嘴唇,牙齒閃爍著珍珠的光芒。他紅鼻子紅臉,白眉毛像鳥翅一樣長。他每年進村一次,冬至節那天。他擔負著一項特殊的任務,為一年一度的“雪集”——準確說應叫“雪節”選擇一位“雪公子”。“雪公子”在“雪集”上要履行一項神聖職責,並能得到物質性的酬勞,所以,村裡人都巴望著自家的孩子入選。
今年的“雪公子”是我——上官金童。門老道跑遍高密東北鄉十八處村鎮,最終選定了我,這說明我非同一般。為此母親流出了興奮的眼淚。我偶爾上街,女人們都用崇敬的目光看著我。“‘雪公子’,‘雪公子’,什麼時候下雪呀?”她們甜蜜地問我。“我也不知道。我怎麼能知道什麼時候下雪?”“‘雪公子’不知道什麼時候下雪?噢,天機不可洩露呀!”
大家都盼著下雪,最盼著下雪的當然是我。前天傍晚,天上彤雲密佈,昨天下午開始降雪,開始是小雪,後來是大雪,鵝毛大雪,絨球大雪。一團團的雪,紛紛揚揚,遮天蔽日。因為下雪,天黑得格外早。沼澤地裡,狐狸鳴叫,大街小巷裡,冤魂遊蕩,叫哭連天。沉甸甸的雪,一團團砸在窗戶紙上。白色的野獸,蹲在窗臺上,用粗大的尾巴,敲打著窗欞。這一夜我激動不安,看到了許多難辨真假的奇景。說出來就感到平淡,索性就閉嘴不說。
天剛麻麻亮,母親就燒水為我洗臉、洗手。給我洗手時母親說好好洗洗這個小狗爪子。她還用剪刀仔細修剪了我的指甲。最後,在我額頭正中,按上她一個紅指印,好像一個商標。母親開大門,發現門老道已在門外守候。他送來一件白色的袍子,一頂白色的帽子。袍子和帽子都用白綢子製成,光滑明亮,摸上去令指頭肚兒愉快。他還送我一柄白色的拂塵,用白馬的尾巴製成。他親手把我裝扮起來,讓我在院子裡踏著雪走了幾步。
“善哉!”他說,“這才是真正的‘雪公子’。”
我洋洋得意,母親和大姐也歡喜。沙棗花崇拜地仰望著我。八姐的微笑最美麗,好像苦菜花兒香。司馬糧冷冷地笑著。
兩個男人用一個左側描龍、右側繪風的抬鬥抬著我。走在前邊的,是職業轎伕王太平;跟在後邊的,是王太平的哥哥王公平,他也是職業轎伕。這兄弟二人,講話都有些口吃。前幾年為了逃避兵役,王太平自己剁掉了食指;王公平用巴豆塗抹睪丸,偽裝小腸疝氣。他們的騙局被揭穿,村主任杜寶船,用步槍指著他們,給他們指出兩條路。一條是就地槍決,一條是出常備夫,上火線,抬擔架、背傷兵、運彈藥。他們期期艾艾,說不出一句完整話。他們的爹,修建教堂時從腳手架上掉下來跌瘸腿的泥瓦匠王大海,幫他們選擇了第二條道路。專業轎伕抬擔架,抬得穩,走得快,得到好評,兄弟二人都立了功。常備夫復員時,擔架團團長陸千里給他們寫了親筆信,證明他們的功績。同他們一起出夫的杜寶船的弟弟杜金船,突發急病死了。兄弟二人從一千五百里外,把杜金船的屍首抬回來。一路上受盡了千辛萬苦,抬到杜寶船家。兄弟倆口吃說不清楚,每人捱了杜寶船兩個耳光。杜寶船說他們謀害了杜金船。兄弟二人拿出立功證明和團長的信。杜寶船奪過信和證明,嗤,嗤,嗤,全給撕成條條,然後抬手一揚,說:“逃兵永遠是逃兵。”他們心裡,有說不出的苦。他們久經磨練的肩膀像鐵一樣堅硬,他們的腿腳訓練有素。坐在他們的抬鬥裡,好像坐在順流直下的輕舟上,雪的原野,翻滾著光的波浪。狗的叫聲,帶著青銅的聲音。
墨水河上,也有一座石橋,橋樁是松木的,是木頭支撐的石橋。橋上,站著沙樑子村的婦女主任高長纓,她留著二刀毛,頭上別一個塑膠蝴蝶髮卡,翻唇,露著紫紅的牙床。她有一張桔子皮一樣毛孔粗大的大紅臉,下巴上長著鬍子。她用熱辣辣的目光盯著我看。我知道她現在守寡,她的丈夫被坦克軋成了肉餅。小橋搖搖晃晃,橋面的條石“咯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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