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場上一片金光閃,那些麥穗兒彷彿都活潑潑的,成群結隊、擁擁擠擠,萬萬千千的小金魚兒,千千萬萬狂舞著的蛇。母親翻著場,心裡湧起悲壯的情緒。老天爺,睜開眼看看吧!左鄰右舍們,睜開眼看看吧!看看上官家兒媳婦,剛生完孩子,拖著個血身子,就上了場,頭頂著灑火的毒日頭翻麥子。而她的公公和丈夫,兩個小男人,卻坐在樹蔭涼裡磨牙鬥嘴。查遍三千年的皇曆,也查不到這樣的苦日子哇。她自己把自己感動得淚水滾滾,忍不住呼嚕呼嚕地哭起來。淚眼朦朧,五彩的雲煙從麥穗中升起。高得沒有頂的天上,響起叮叮咚咚的金鈴聲。天老爺的車駕動了。笙管齊鳴,金龍駕車,鳳凰起舞。送子娘娘騎著麒麟,抱著大胖孩子。在上官魯氏昏倒在打麥場的一瞬間,她看到送子娘娘把那個粉團一樣的、生著美麗的小雞雞的男孩投了下來。那男孩叫著娘鑽進了她的肚子。她跪在地上,感激涕零地喊叫著:謝謝娘娘!謝謝娘娘!……
母親醒過來時,發現自己躺在斷牆的淡薄的陰影裡,滿身泥土,吸引來成群的蒼蠅,像一條將死末死的狗。麥場邊上,站著上官家那匹大黑騾子。婆婆上官呂氏,正揮舞著鞭子,抽打著偷懶磨滑的上官父子。這一對寶貝,抱著腦袋,像被打懵的狗,汪汪地叫著,左躲右閃。婆婆的鞭梢,無情地抽裂了他們的皮肉。
“別打了,別打了……”公公捂著腦袋,求饒道:“老祖奶奶,我們幹活還不行嘛!”
“還有你,小雜種!”婆婆抽了上官壽喜一鞭,道:“我就知道,偷奸磨滑,每次都是你帶頭。”
上官壽喜縮著脖子說:“娘,親孃,別打了,打死我可就沒人給您養老送終了!”
婆婆悲涼地說:“指望著你給我養老送終?呸,只怕我的骨頭被人當柴火燒了也找不到個人埋了。”
父子二人笨手笨腳地套上騾子,一個扶著攆杆,一個卡著木杈,打起場來。
上官呂氏提著鞭子,走到斷牆邊,艾怨地說:“起來回家吧,俺的個好兒媳婦,還躺在這兒幹什麼?躺在這兒給俺現眼?讓人家說俺當婆婆的歹毒?拿著兒媳婦不當人待?你怎麼還不走?還要我去僱一乘八人大轎抬你回去?嗨,這年頭,兒媳婦都比婆婆大啦!但願你能生出個兒子來,將來也好嚐嚐給人家當婆婆的滋味!”
母親扶著牆站起來。
婆婆摘下頭上的斗笠,罩在母親頭上,說:“回去吧,到菜園子裡摘幾根黃瓜,晚上炒幾個雞蛋給他們爺們吃。有勁兒呢,就挑幾擔水把那畦茼蒿澆澆。這哪裡還像過日子的?還是那話,我是給你們掙的。”
婆婆嘮叨著,往打麥場上走去。
這一夜,雷聲隆隆。滿場的麥子,一年的血汗。母親忍著疼痛,拖著死沉沉的身子,與家人一起搶場。冰涼的雨水把她淋得像落湯雞一樣。當搶完了場回家爬到炕上,她感到,自己已經走到了閻王爺的家門口,催命的小鬼,抖著嘩啦啦響的鐵鏈子,鎖住了她的脖子……
母親下意識地彎腰去撿那已經跌碎的碗,就聽到婆婆像剛從水中冒上頭來的老牛一樣哼哧了一聲。一下沉重打擊落在了母親的頭上,她一頭便栽倒在地。婆婆扔掉沾著血的石頭蒜錘子,像放炮一樣地說:“砸吧,砸吧,全砸了吧,反正這日子是不想正經過了!”
母親掙扎著爬起來,婆婆用蒜錘子砸破了她的後腦勺子。溫暖的血流到了她的脖子上。她哭著說:“娘,我不是故意的……”
婆婆道:“還敢犟嘴?”
母親說:“我沒有犟嘴。”
婆婆斜眼看著兒子,道:“好啦,我管不了你了!壽喜,你這個窩囊種,把你的老婆搬到桌子上供養起來吧!”
上官壽喜明白了他孃的意思,他從牆邊抄起一根棍子,攔腰一棍,便把我母親打倒了。然後,他的棍子頻繁起落著,打得我母親滿地翻滾。上官呂氏用目光鼓勵著兒兒。上官福祿勸兒子:“壽喜,別打了,打死了,要吃官司的。”
上官呂氏道:“女人是賤命,不打不行。打出來的老婆好使,揉軟的面好吃。”
上官福祿道:“可是你老是打我。”
上官壽喜打累了,扔掉棍子,站在梨樹下,呼哧呼哧喘粗氣。
母親的腰和屁股粘糊糊的。她聽到婆婆抽搐著鼻子罵道:“真她孃的埋汰,捱了幾下子,就屙在褲襠裡了。”
母親雙臂撐著地,倔強地昂起頭,第一次用兇狠的聲音回罵:“上官壽喜,你打死我吧……你不打死我,就是狗養的……”
說完了這句話,母親便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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