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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我饒了你,想當年他還是我的首長吶。
八姐,咱們平心而論,麻邦這個人其實也不能算壞,他的惡都在表面上,他的善卻深藏在心裡頭。據說我去勞改那些年裡,麻邦正經幫過母親幾次忙。母親揹著簍子走街串巷收破爛,有一次正碰上雷陣雨,下冰雹,一顆雞蛋大的冰雹把母親打暈了,多虧麻邦把她揹回塔前破屋。麻邦那時是村裡的警衛,拖著根梭標滿坡裡轉悠。轉悠轉悠,一頭栽倒水溝裡,死了,臉被鷹啄光了肉才被人發現,生前的威風不知哪裡去了。
八姐順著我家那條現在早已蕩然無存的衚衕,斷斷續續地往北走,多少往事湧上你的心頭,你是不睜眼看破了世上風情,人都說盲目人心如明鏡。你二十年裡沉默寡言,心中長存著愧疚,飯不吃飽你認為自己是家中的拖累,衣不穿新大家認為你不清新舊。其實盲人也有愛美之心,你心裡有我們凡夫俗子看不見的風景。你走在這條演出過數不清的悲喜劇的衚衕裡,歷史的味道撲鼻而來,歷史的聲音如浪濤湧起。日本人的馬蹄,鳥槍隊的驢蹄,司馬庫的騾蹄,蹄蹄都閃爍著寒光。那麼多的氣味,那麼多的聲音,繚繞在樹枝上。孫家啞巴的舊屋因無人居住,年久失修,早已坍塌,只在緊靠著河堤的地方,兀立著一道厚厚的土牆。八姐依靠著嗅覺,準確地從荒蕪的菜園子的野草叢中,掐下一朵苦菜花。苦菜花兒黃,苦菜花兒香。八姐嗅了一陣,就把花兒填進了口腔,嚼嚼,嚥了。八姐神秘,與幾十年前從滔滔的洪水中坐甕漂來白衣盲目女人有相似之處。那個女人繁衍了司馬亭、司馬庫這樣的古怪新奇的後代,她坐甕飄來,又乘風而去,活不見人,死不見屍,身世如同死謎,何人能猜破?誰也猜不破。
八姐上堤下堤,站在浩蕩春水邊緣上,水味清涼,她的腦海裡展開一片青琉璃。涼風迎面吹拂,鼓脹著她的襤褸衣衫。燕子和蜜蜂在河面上飛舞,毛茸茸的蜜蜂肚腹和涼森森的燕翅掠過她的面板。她仔細地、小心翼翼地傾聽著陽光落水的颯颯聲,生怕驚破春水的夢。她靜靜悄悄地蹲在水邊,將十指纖纖的素手浸入水中,感受著水的溫存與嚴肅,水的哀矜與蒼涼。幾隻小魚兒在河邊的淺水噼噼叭叭地吐著水泡兒,河蟹在河灘上爬行。她的腦海裡駛來了漲滿補丁大帆的木船,船漿咿咿呀呀,攪起河底陳舊的淤泥。船上的男人們穿著杏黃色的油布褲子,唱著蒼涼的民謠,漸漸地遠去了。她把手從水中鄶緩又專注地提起來時,水珠沿著指尖滴回河中,叮叮咚咚,誇張了幾十倍的聲響。她掬著水,洗淨了臉,然後低聲地嘟噥著:“娘啊娘,狠心腸,把我嫁給賣油郎……”我的姐姐們都會唱這支淒涼的歌謠,在那個古老的著名故事裡,獨佔了花魁的賣油郎可是個多情多義的種子呀,可見此賣油郎不是那個賣油郎。鄉間有一種禿尾巴的醜鳥名“賣油郎”,姐姐們嘴裡的賣油郎大概是一隻鳥。八姐低唱著,脫下了身上單薄的衣衫,懸掛在堤邊的柳枝上。她的美麗的身體傾國傾城。八姐的美麗多半與雜種有關。那天躲在堤柳中偷看了八姐身體的人註定了不得好死。不過見過如此美景,死不足惜。為美人而死,重於泰山。八姐的美是未經雕琢、自然天成的,她不懂得梳妝打扮,更不解搔首弄姿,她是南極最高峰上未被汙染的一塊雪。雪肌玉膚,冰清玉潔,真正的,不攙假的。然後她就哼唱著小調,一步步地向河水深處走去。河水漸漸淹沒了你的腿,淹沒了你的臍,淹沒了你的雙乳,魚兒歡快又感動地啄著你的乳頭,你的雙乳照亮了幽暗的水面。水淹沒了你的雙肩,繚亂了你的長髮,你繼續往前走,然後你就突然華麗地消逝了。在水下你看到了人世間難見的奇景,披紅掛綵的魚群為迎接你的到來翩翩起舞,繁茂的水草款款搖擺,河底擺開了十里長的盛宴,瓊漿玉液,山珍海饈,香氣一直流到海洋,海洋一片馥郁富饒的香氣。現在我才明白,我青年時期痴戀過的娜塔莎,正是八姐的影子。
母親沿著河堤哭泣著,她抱著八姐遺留下的衣服,哭著在河堤上走來走去。那個年頭裡死人早已是司空見慣的平常事,幾個人隨便勸幾句,母親也就借坡下驢地止住了哭聲。母親抱著八姐的衣服坐在河邊直眼望著冷峻的水面,絮絮叨叨地說:“這閨女,太懂事了,她是不忍拖累我才自尋了短見……孩啊,你這一輩子,連芝麻粒那麼大的一點福都沒享到哇……”
麻邦把籠嘴提起來,對著母親笑笑,說:“上官家的,戴上!”
母親搖搖頭,說:“麻邦,這東西,我是決死也不帶了!”
麻邦說:“這是規矩!”
母親接過籠嘴,又輕輕地扔在地上,說:“麻邦,行點好吧,別逼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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