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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條沒完沒了的不歸路。車輪的碰撞聲,瀰漫的煙霧,老朽的車廂,像要永遠把我們鎖在這裡。恍惚中,我聽見蘇菲的聲音像一曲詠歎調,迴轉在這群靜悄悄的孩子中間。我真希望我對她那喋喋不休的話有更充分的忍受能力。“猶太人!”她叫道,“真的,他們在骨子裡是真正的一路貨色。你明白嗎?我父親是對的,他曾說他從沒見過一個給了別人東西而不求任何回報的猶太人。而內森,噢——內森是一個多麼好的榜樣啊!是的,他幫了我不少,讓我過上好日子,可又怎麼樣呢?你以為他是出於愛,出於仁慈?不,斯汀戈,他做這一切只是因為他可以利用我,擁有我,和我上床,打我,擁有一件物品而已!是這樣,一件東西。嗬,這就是猶太人內森乾的——他沒有給我愛,只不過是用那一切收買了我,像所有猶太人一樣。難怪整個歐洲都仇視猶太人。想想吧,只要付錢就能得到他們想要的一切,甚至愛,他們以為也能用錢買到!”她用手抓住我的衣袖,汽油煙霧中混雜著她撥出的威士忌味。“猶太人!上帝,我太恨他們了!斯汀戈,我對你撒過謊,我對你講的有關克拉科夫的每件事都是假的。我的童年,不,我的一生都痛恨猶太人。他們活該。我恨他們,骯髒的猶太豬!”
“哦,請不要再說了,蘇菲,別這樣!”我不讓她再講吓去。我知道她太激動了,我知道其實她並不真這樣想,我還知道她是真心愛內森的。她只不過是把內森的猶太身份當作一個攻擊目標,這比攻擊內森本人要容易得多。想到這些我的內心一陣莫名的惱火,儘管我知道我為什麼會這樣。然而,她的暴躁情緒傳染給了我,當車在瓊斯海灘停下時,我發現我的心思再一次回到被劫這件事上,心情再次陰沉下來。莫里斯·芬克。芬克!那狗孃養的。我在心裡發洩著忿恨。
那群小聾子和我們一起下了車,在我們身邊擠成一團,無數雙手不斷地翻飛,在交談。在去海灘的路上,他們小心翼翼地擠作一團,悄無聲息地和我們朝同一目的地走去。看來我們無法擺脫他們了。曾一片晴朗的布魯克林上空此時烏雲密佈,遠處的地平線黑沉沉的,海浪衝上海灘濺起一片白色泡沫。海灘上只有幾個遊人,空氣濃稠得讓人透不過氣來。我覺得沮喪極了,然而神經卻像著了火似的處於極度亢奮之中,耳朵裡一直迴響著早上從蘇菲收音機裡傳出的《聖·馬太激情》那極度瘋狂而悲愴的音樂聲。不知什麼原因,我突然想起不久前讀過的十七世紀的一首應答輪唱的詩句:“既然死亡是生命之光,甚至異教徒也懷疑是否生即是死……”我渾身汗水涔涔,一直焦慮不安,想象著被盜會帶來的麻煩,擔心我的小說無法完成,我是否應該起訴莫里斯·芬克。如同對這些無聲訊號的回應,那群聾啞孩子突然像海邊的小鳥似的,一下不見了人影。我們沿著水邊走著,灰白的天空下只剩下我和蘇菲兩人。
“內森具有猶太人的一切劣質,”蘇菲說道,“沒一個優點。”
“那猶太人就一無是處了?”我大聲地回應她說,“就是那個猶太人莫里斯·芬克從我藥箱裡偷走了錢。我敢肯定!貪婪的愛財如命的猶太豬!”
兩個反猶狂,一起在夏日裡出遊。
一小時後,我估計了一下,蘇菲已喝下大約一、二盎司的威士忌。她像在印地安那蓋瑞城的波蘭酒吧裡的女酒鬼一樣大大咧咧地喝著。從她走路還無法辨別她是否已醉,但她的舌頭已如脫韁之馬一樣滔滔不絕。和昨天晚上一樣,我只是好奇地聽著,看著酒精解除她所有的束縛。她開始控制不住自己。在所有的事情中,失去內森似乎對她影響最大,使她鬱鬱寡歡,離別的哀愁一直揮之不去。
“在被送到集中營之前,”她說,“我在華沙有一個情人,他比我小几歲,當時還不滿二十。他叫託澤夫。不知為什麼,我從未對內森提起過他。”她咬咬嘴唇,又接著說,“我這樣做是因為內森嫉妒心太強,他會因此而懲罰我,哪怕這是以前的事。內森就是這種人,所以我對託澤夫隻字未提。想想看,居然會憎恨一個過去的情人!而且已經死了。”
“死了?”我問,“怎麼死的?”
但她似乎沒有聽見,在我們鋪在海灘的毯子上翻了個身。她的旅行袋裡裝著四聽啤酒,這讓我又驚又喜,以至於對她沒有很快拿出來給我也並不生氣。她開啟一聽啤酒,喝了一口潤潤喉嚨,才把它遞給我。她還帶了些三明治,不過我們都未去碰它。我們躺在兩座沙丘之間的空地上,四周是一些稀疏的野草叢。從這裡可以看見大海——灰綠的像機油一樣的海水拍打著沙灘,但別人卻看不見我們,除了天空中飛來飛去的海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