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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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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奇怪的人,嗜讀而多思,個子很高,脖子很長,戴著一副黑色圓框眼鏡。人們從來只喊他的外號,不叫名字,都說“老羚羊”怎麼怎麼。
“老羚羊!”
我後來不得不站在院子當心大喊了一聲。一個面色蠟黃、瘦乾乾的女人出來了。她四十多歲,包了頭巾,先是怔怔地看了我一會兒,然後叫了一聲就把頭巾抹下來。我這才認出是老羚羊的老婆。
“哎呀,是你呀!”她叫著,又回身喊,“老羚羊,快,你看看誰來了!”
裡面是我熟悉的懶洋洋的唉聲嘆氣。
我隨著她進屋。原來老羚羊躺在小屋靠北窗的一張床上,床的四周都是書籍。他臥在那兒,這時探起身,想努力坐起。女人趕忙去幫他。他扶扶眼鏡,看清了是我,立刻“噢”了一聲,算是發出了歡迎。
我發現他更瘦了,顴骨高聳,老得令人難以置信。我還注意到,他眉頭之間的那道豎紋已經深達半公分。
女人在旁邊對他說:“你看,你看看,你想不到吧!”
老羚羊扶著窗框站起,咳著,伸出一根枯指點了我一下,示意我坐在旁邊的一個破沙發上。小屋子太陰了,人住在這樣的地方當然不會舒服。我記得過去好像沒有這麼陰暗。
我們幾乎沒怎麼寒暄就直接詢問起來。我告訴他這一段在城裡沒有別的事情,正好出來走一走;當然了,主要還是想回來看看老朋友,特別是要到過去的地方處理一下善後事宜。老羚羊咳著。他說他一直在做這樣一件事:寫一本了不起的書,“咱用它,咱……要整整總結一代人的呀!”他張大的嘴巴空蕩蕩的。
“寫了多少?”
老婆在一旁撇著嘴:“你聽他講,他是光說不動手……”
老羚羊緩緩搖頭:“我想的問題很大、很遠,當然,痛苦……它是一個非常複雜的問題,我必須完全想好再做。”
老婆在旁邊抹了一下嘴,然後轉身去弄菜了。老羚羊一邊談話一邊把旁邊的那些書推了推,隨手抽了一本翻兩下,又放下。這個人善古詩,還會寫一點雜文,文筆非常老到,只是不夠流暢。分手這麼多年,我發現他仍然處在過去那種生活節奏和狀態中。可他的臉色實在太難看了,這似乎不大妙。眼前的這個人不用說很有教養,可惜就是病得太厲害了。我想喘息一下,談一點輕鬆的話題,可是他不願饒我,上來就是一頓感慨,緊接著拉出一副討論大問題的架勢。他弓著腰坐在那兒,硬硬地挺著脖頸。他那麼衰老,又那麼得意洋洋,望著我,那模樣好像已經活過了七八百年,成了一個千年龜。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無邊的遊蕩(60)
我又一次把話題引向輕鬆的地方。我想起了這座城市裡曾經活躍著幾個寫東西的人,他們當中還有一兩個在我們雜誌發過東西。我打聽他們,他卻不願正面回答,一手撐著下巴,說:
“不要以為一個人一旦走入了詩人的角色,就會成為永恆。”
我不太明白,但還是點點頭。
他又說:“生與死,都是一個短暫的生理現象。”
我仍舊點點頭。
他站起來:“到處都可以見到走向了反面的詩人!你知道詩情很容易退化……”
最後一句我聽明白了,在心裡承認他說得很對。可是我發現他站起來的模樣很讓人擔心。腰弓得那麼厲害,背更弓,只有頭是倔犟的,用力挺住。我四下看了看,發現他的屋子裡除了一些書、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之外,竟然沒有一件家用電器,也沒有電視機。
“你不看電視節目嗎?”
“我從不看那些粗俗之物。我只讀一些很嚴謹的東西。”
我點點頭。看來每一個角落、每一個時代,都會有一些很有個性的人,這也許才是我們不必悲觀的理由。出於真實的感動,我想對這個倒黴的傢伙讚揚幾句。
他卻把手一擺打斷了我的話:“你來了我很高興,從心裡高興!”他擺手的姿勢和弓腰的樣子,特別是我剛剛注意到他蓄著的兩撇鬍子,讓我想起了一個可愛的、了不起的人。我想起了某位老哲人的形象……無論我怎樣把話題往別的地方扯,他還是極力地省略兩個老熟人見面時的那些過程,快當而直接地進入了重要的實際性問題——他說目前正在思考“知青方面”的問題,並將對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來一個全面的總結和評價:
“我讀了很多書,我在思考。以我個人的親身經歷為例,想探討一些別人從來沒有達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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