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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作為當事人也不明白。日子久了我才漸漸想到,受苦是自然而然的,我們不就是受苦來了嗎?咬牙堅持的準備一開始就有,再堅持一段也能。讓我們潰退下來的主要原因其實是別的,它從一開始就存在,那就是——對這種行為的不自信。”
我對他這番話不僅不理解,而且還不能同意。
“有些問題從一開頭就隱藏在其中,我們想不明白就沒有回答,比如,為什麼‘意義’之類一定是在遠方,特別是在高原呢?還有,為什麼這麼多人都選擇了同一種方式?”
我思索著,卻未有好的結論。
“我在路上想起了城裡的那些辯論——那些熱血沸騰的日子我這輩子都不會忘。我們幾個口才不錯,辯論起來總是贏的時候多。你有時還辯不過我哩!”
我笑了。是的,呂擎是最好的辯家,這不光是因為他口才好,而主要是,他讀的東西比我們多得多。他直接可以讀外國原著,而且強聞博記。他涉獵的東西除了當時最走紅的哲學,還有人類學、自然科學——當然更包括一大堆文學名著。這樣一個傢伙誰能辯得過呀。當時我們剛剛讀過弗洛伊德的一點皮毛,他卻翻過了兩大本弗的原著。對於羅素尼采康德等人的言論,引用起來可以隨手拈來;什麼弗羅姆、圖爾閔、蒂利希、克爾凱戈爾……黃老學派陰陽五行縱橫家,慎到田駢王陽明,一串串名字脫口而出,再伴以小幅度的、果斷有力的手勢,可以說所向披靡。有一次一個研究“自由-心理學問題”的知名學者專門趕到辯論現場,因為他也是口若懸河的才子。他是直衝呂擎而來,一來就抖起了書袋子,從*到實用主義哲學,一個一個名字叫得山響。特別是說到克爾凱戈爾時,那五個字的發音簡直像咬住了艮蘿蔔,狠力而且決意,含有極大的爆發力,一一丟擲,彷彿直接砸在了地上。旁邊的人都為呂擎捏了一把汗,以為天外有天,辯論到了如今,真正的高人終於出現了。呂擎一開始只是平靜地聽著,不動聲色,臉上甚至浮現出一種謙卑的表情。可是那人一副得理不讓人的樣子,最後不僅口沫橫飛,而且由於嘴巴咧得太大,連鑲銀的臼齒也露了出來。可能就是這最後一幕惹得呂擎不高興,他終於開始反擊了。對方談到性格與社會程序關係時引用錯誤、邏輯悖謬,還有顯而易見的學術暴力傾向,如論述中頻頻使用一個大詞即“階級”,卻對人性及細節給予了極大的忽略和藐視……他一一予以駁辯,並能直接地、一字不易地以弗羅姆的話做結:“社會過程的基本單位是個人,是個人的欲求和恐懼、個人的激情與理性、個人的樂善好施和心毒手辣。”“一些階級曾經也為自由而戰,一旦贏得了勝利,也需要維護新的特權,就搖身一變成了自由的敵人。”旁邊的人鼓掌。
那些場景至今如在眼前。我想說的是:我何止“有時候”辯不過你,而直接就不是對手,簡直沒有招架之功。但不知為什麼,我的內心裡總覺得他還沒有看上去的那麼強大,似乎仍然可以被我打敗——只是不知道從何下手而已。我明白自己處於明顯弱勢的部分原因,當時如果說是因為論據和理性邏輯的缺陷,還不如說是苦於找不到相應的詞彙/語言。
而今呢,*倜儻的呂擎沒有了,代之以一個更為內向的、沉穩以至於冷漠的面孔。但我卻深深知道,他比以前更為有力了,就像他變得更為陰鬱了一樣。一種穩準狠的勁兒開始在他身上悄悄出現。他與朋友之間交流的慾望在減弱,而一旦開口就會彈無虛發。偶爾像是懷有惡意,實際上卻並非如此。總之隨著年齡的增長,他變得多少有點令人畏懼了。談到那些辯論和那場出走,他或許會給人一種前後矛盾的感覺——從一個極端跳到另一個極端。但只有我能夠明白,並知道這其中隱含了更為深刻的一致性。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人的雜誌(31)
“那時候我們的辯論吸引了多少人!或者這就是我們越來越願意到室外去大聲交談的原因吧。或多或少的表演性——它對我們這一代人而言,已經沒法避免,這也是這個年齡段的人的一個痼疾。總是有意無意地想著有沒有人在看、在聽,心裡老有一個虛幻的舞臺。這到最後是會變成毒藥的,一味虛榮的毒藥。從辯論到出走,它們多少都有點表演的意味……”
他作出了這樣冷酷的鑑定,讓我倒吸了一口涼氣。
呂擎低下頭,搖動著:“沒有辦法,當時是一腔熱血,是衝動,是真誠,對隱在內裡的其他什麼卻毫無察覺。這是從父輩到現在這一段獨特的歷史教給我們的,是類似於胎記的東西。你發現沒有?比起另一代人來,我們這一茬人的長處絕不是自我反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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