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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她是隨便說說吧。”
夜裡我們聊天,因為黃湘又去城裡辦事了,我的屋子沒人來騷擾。朱亞從懷中掏出一個照片,我看到了一位可愛的姑娘的肖像。她圓臉龐,微胖,幾十年前的服裝,髮型也是那時的。她的唇角留著一絲頑皮的笑,鼻子翹得重了一些。眼睛真美。我說:“好!”
他告訴我這個姑娘當時只有十七歲。
我不問下去。他很高興,所以他不緊不慢地說了:“是我在野外作業時認識的。她普通得像一棵草,像那裡滿山的鐵線蕨。她說要跟上我,天南海北都行。她就是山腳下那個小村的姑娘,沒讀幾天書,從小跟在媽媽身邊種麥子、拔草、繡花。她用半夜工夫給我繡了一雙鞋墊,上面是花鳥,誰捨得墊在腳下。後來我作業完了,回了城……”
《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家族(44)
他到處翻,原來找香菸。他從來沒吸過。黃湘的抽屜裡有,他燃了一枝,大吸一口又揉滅:“我在城裡找了個機關女幹部。她迫切地追求進步。人很正氣,也很好。我們一起過了這麼多年,她給我生了三個孩子,不過我病了。她覺得我所幹的這一切,即我的事業,是不太值得重視的。我想讓她重視一點點,只一點點就行,她就努力地重視。不過她從來沒有重視過……”
我從未見過他的愛人和孩子。有人說他的家屬不喜歡這個城市,就只得他自己來回跑了。現在他年紀大了,成了一頭病駱駝。
“我後來才知道,不是她不好,是我沒有選擇自己的同類。這個照片上的姑娘和我是一類。可惜明白過來也晚了,晚了三十年。這姑娘的名字叫‘小水’。”
“小水!”
“對。你說小水多好。”他嘆著,收起照片,蜷在小床上。
黃湘回城時我讓他告訴蘇圓:她不是要到基地來看看嗎?歡迎,朱亞說的……他走後我才說不出的後悔——我真輕率。我不該讓那樣一個人捎口信。
一個星期之後黃湘回來了,離基地老遠朱亞就看見了,說兩個人拎著包,其中一個好像是女的。我聽了心跳立刻加快了,可跑出一看涼了:那女的絕不是蘇圓。他們嘻嘻哈哈地走近了,女的原來又是上次造訪過基地的那個雜爛小報的記者。她大著嗓門向我們問好,拍打朱亞的肩膀:“老科學家!”多麼放肆。黃湘在旁邊說:“她這一回可真要報道我們了,這一回動真的了。”
這一下夜晚就熱鬧起來了。女記者喜歡串門,說是採訪,實際上是胡扯。她埋怨這裡不能洗澡,問我們怎麼這麼能挨啊!“城裡啊,如今是瘋了,越是小城市越瘋。在那裡晚上還用這麼著?看錄影、跳舞點歌……在帳篷裡放黃色錄影,常客是老頭兒和姑娘小夥子。中年人不稀罕,中年人忙,是吧黃總?”
黃湘被叫成“黃總”,我百思不得其解。對方卻愉快地接受了,答話:“看常了也沒意思……”
“看常了一點意思也沒有。”
“一點沒有。”
女記者亮晶晶的眼睛盯住朱亞:“打撲克怎麼樣?‘抓豬拱羊’?”
朱亞說不會。
面對著這種打擾,我有一種難言的痛楚。我一點也不懷疑,黃湘壓根兒就沒有想過邀請蘇圓的事兒。這個春天哪,那浪湧一樣開放的洋槐花簡直處於瘋迷痴癲狀態。從基地左側的叢林開始,一團團一簇簇的白花連綿了幾十公里,一眼望不到邊,一直向著東北方向蔓延。這是一場白色的燃燒,火勢逼人。無論是誰都無法忽略它的存在,那強烈的氣味把一切生命都薰染得沉醉了。這香味可以讓人遺忘,讓人留戀讓人感激,卻又不知為什麼……蜂群旋著,在花叢的間隙、上空盤轉舞動,像被一枝奇特的魔棒引動著。蝴蝶翩翩,有綠的、紅的,還有墨黑的。它們柔情脈脈地觸控著這個春天。
這片荒原補償了我的童年。我用不著再三尋找,用不著四下張望,一步就可以踏於悄無聲息的靜謐。在這兒,我可以面對著一株新生的苦艾草輕聲訴說。無邊的原野,無邊的寬容。多少生靈走過我的身邊,它們抬起迷惑的眼睛看看我,惟恐打擾地走開了。金黃的迎春花旁是一株青生生的毛榛樹,再一旁是光滑的、氣宇軒昂的白楊。春花謝了,接著是夏果秋桃,野草莓染紅了一群群孩子的嘴。彩色的鳥在頭頂鳴叫,不遠處的稀疏蘆棵中站立著一隻潔白的鷺鳥。灰喜鵲粗糙的呼叫使鷺鳥愣了一瞬,它抬著長頸四下看著。“嗚嘟!嗚嘟!”不遠處回應它目光的,是一隻誰也叫不上名字的鳥兒在啼。“嗚嘟!嗚嘟!”我忘記了一切,情不自禁地學著它的聲音。在我的模仿中,一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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