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部分(第2/4 頁)
我畫的那幅毛主席像有半壁大,是我這輩子畫的最大的一幅,是打格子放大畫的,我常常得退到賣飯菜的視窗觀看畫面效果,好及時修改。尚總是低著頭掃地或抹桌子,不敢看我,臉上是那種麻麻木木的表情,讓我極其同情。我在那裡畫了將近一個月,同她說話只有一次,那是我快要完成這幅毛主席像的前幾天,那天下著滂沱大雨,食堂內充滿一股油膩膩的豬油氣。中午吃飯的人剛走完,尚下身透溼地走了進來,她的褲腿都打溼了,腳上的一雙解放鞋還咕唧出水,那可是11月初冬的日子,我一連聽見她打了幾個噴嚏。
“尚青青,”我終於剋制不住自己感情地走上去,她抬起頭瞧著我神氣像條魚,我臉頓時血紅,聲音都啞了,“你回去換雙套鞋羅,”我說,“你會病了去。”她看著我,沒說話,她又低下頭掃地,隨後她走出食堂消失在雨霧中。後來的幾天她都沒有來打掃衛生,她病了,代替她的是個白髮老頭。後來,我完成了畫像,過了兩天來拿錢時尚青青又在食堂裡抹桌子掃地了。那天上午我去找他們革委會伍主任批條子,伍主任一個飽嗝打給我,“你來得正好,”伍主任嚴肅地說,“夥計,你的畫有點問題。”我想不出會有什麼問題,“除非是反革命分子搞的破壞,”我說。伍主任瞟我一眼,“在我們商業局的黑五類裡還沒有一個不怕人民的鐵拳的。”他說,“問題是出在你自己手上。”
“不可能。”我說。伍主任霍地起了身,“來,我們去看。”他先我一步出門,我跟著他,一路上又有幾個人加入了我們的行列,於是一行人走進了食堂。伍主任對我那幅毛主席像指出的毛病,是我這一輩子也忘不掉的,因為他忠於得過了分。“你看,毛主席像,應該眉心,鼻子,下巴,領釦和第二粒釦子成一條直線。”他站在毛主席像前指手劃腳地說,“你沒畫直,這是路線問題,夥計。”他是指風紀扣,領釦和第二粒釦子這條線沒有對準鼻尖和眉心。我拿出毛主席像給他看,“又不是我沒對準,是像上沒對準,這我不能隨便改。”我說,這時我驀然又瞅見了尚青青,她望著我們。伍主任的臉掛不住了,“哦哦是這樣的。”
他感到自己丟了醜。後來他想在錢上面卡我一下,也讓我不痛快。
“好多錢?”回到他的辦公室後他問我。我說:“四百元。”“四百?”
他的眼鏡都從馬臉上掉了下來。他拾起眼鏡又說:“沒有那高吧?”
我瞥了眼牆上的毛主席像,“我是畫毛主席他老人家。我在很多地方畫偉大領袖毛主席像,”我加重語氣說,“還從沒碰見過革命造反派在繪製領袖像的報酬上同我討價還價過!不信你可以去問。”
伍主任盯了我良久,忽然從抽屜裡拿出信紙和筆,伏在桌上寫道:“偉大領袖毛主席巨幅畫像繪製費四百元整。”
回到家裡,我把四百元錢塞進一隻爛紗襪子裡,又把襪子塞進舊套鞋裡,把套鞋扔在床鋪下。“我想那些紅衛兵小將總不會懷疑這隻爛套鞋裡有名堂吧。”我對秋蘭說。
次日秋蘭又把400元錢從套鞋裡拿出來,塞進一隻廢棄了的藕煤爐的夾層裡,用煤灰埋住,再把幾隻爛鞋子爛碗放在爐子上。這筆錢直到1975年才起出來用。當時已不興畫毛主席像了,當時我在工藝美術社畫蛋殼畫古色古香的花瓶和茶壺,工資是80元一月。這筆錢救了家雲一條生命。那年春天家雲患了急性肺炎,發高燒打擺子,全身摸起來燙手。我和秋蘭急急把女兒抱到三醫院,醫生說:“要先交200元住院費。”我感到一種茫然,我的工資是80元,秋蘭是36元一月,活得還是比較寬鬆(那個時候生活水平仍很低),但也沒有餘錢。
醫生看我愣著,強調說:“細妹子得急性肺炎是很容易死人的,你得趕快跟她辦住院手續治療。”秋蘭驀地把家雲放到我手上,轉身就飛跑了出去。半個多小時後她滿頭黑汗水流地跑來了,出著粗氣,手裡緊攥著一隻鼓鼓的襪子,衣袖上還有煤灰。我猛然記起這筆錢的來由了,頓時心裡很舒服。
“錢來了,醫生。”秋蘭氣喘吁吁地說:121988年4月一個陰雨綿綿的上午,秋蘭拋下我和家雲去了另一個世界,死的時候身體輕得如一床棉絮,我懷疑只有8斤。我打電報把家雲喚了回來,她一見我眼睛就紅紅的且浮腫。“爸爸,”她叫了聲,淚水就珍珠般往下掉。我安慰她:“你是未來的醫生,要學會把生生死死看淡些。”我瞅了眼油綠色的鐵棺材,秋蘭就平躺在裡面,已躺了兩天,只等家雲見最後一面便火化。“你看看你媽媽,”我說,棺材的兩旁擱著四團冰,地上已溶了一攤水。家雲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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