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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昌回到上海,已是春節以後,住在學校的戰友告訴說,他姐姐來找過他,問他幾時回來。南昌以為是要他回家過年的事,心想年都過去了,便沒當回事。不料當日下午大姐又來了,而且神情嚴峻,讓他回家,問有什麼事卻並不說。大姐比他年長五歲,和陳卓然一樣,也是寄養在老鄉家,進城之後才去領回。她樸素得就像是這家的保姆,長年藍衣藍褲,頭髮剪到齊耳,斜分開,發多的一邊用鋼絲髮卡夾住。事實上,她也擔負著一家人的家務。他們的母親是不管家的,戰爭塑造了她這種特殊的性格,完全不明白和平日子裡的人生義務。所以,她就把這個家全交給了大女兒。本來南昌就和大姐不多話,她又執意不透露,南昌也就不問,讓她先走,晚上再回去。他看一眼大姐走路的背影,有些像鴨子似的搖擺,心中就生出一股懨氣。看起來,他不止是不滿意他的父親,還不滿意他的其他家人。
吃過晚飯,他騎車往家去了。路燈下,看得見公寓樓門口的大字報,從門外到門裡,再沿了樓梯邊的牆壁上去。樓梯間昏暗的燈下,他的餘光裡滿是顛倒過來、打了叉的父親的名字。到了自家公寓,推門進去,兄弟姐妹都在,但不是在門廳,而是聚在父親的書房,就像在開會,只等他一個人了。母親坐在父親的書桌前,甚至,面前還放了幾頁發言稿。這時,他才發現,父親不在。母親抬頭掃一眼,看見人都到齊,便戴上眼鏡,開始讀發言稿,是關於父親的生平歷史。南昌注意到,母親直呼父親名字,名字後面且沒有“同志”二字。南昌又注意到,母親也沒有稱父親“反黨反社會主義分子”,就像大樓內外的大字報上寫的,而是將父親定位為舊民主主義思想者。母親讀到父親在江西省師範讀書時期,接觸到孫中山的三民主義思想,這一方面使他認識到中國的現狀急需改變,另一方面也妨礙他更進一步地瞭解中國社會的階級性質。南昌驚異地發現母親具有相當程度的理論水準,他不能完全聽懂,但卻意識到母親在批判父親的同時,很微妙地進行著辯護。終於,母親乾脆放下事先準備的材料,摘下眼鏡,說:我作為妻子,服從組織決議,站穩立場,絕不姑息,但作為一名共產黨員,我以我的黨性保證,此人對黨絕沒有離異之心。母親表態的方式,是在邏輯上反其道而行之,子女們一時都沒反應過來。他們與母親向來生分,他們甚至不知道母親的專業是馬克思列寧主義研究。倘不是這一個變故,他們可能永遠不會有機會上這一課。他們都有些被鎮住了。
母親接著說:你們雖然是我們的孩子——南昌注意到母親用了“我們”這個詞,是將她與父親歸在一類的意思——你們是我們的孩子,但是,母親說:你們還是共產黨的兒女,你們有權利選擇自己的道路,假如你們決定和我們劃清界線,我們完全理解,並且支援。兄弟姐妹們都沉默著,這個向來關係渙散的家庭,此時忽然顯現出內裡的緊密性。
母親平靜下來,手裡的眼鏡腳有節奏地磕著桌面,看上去,甚至是輕鬆的。南昌陡地生出反感,他覺出母親的態度裡有一種要挾的意思:他轉過臉,直向母親,說:你的立場呢?母親嘴角扯出一個奇怪的笑容,她張開右手掌,以手腕做中軸,來回轉了幾個半周。這動作令人困惑,似乎是沒法說,又似乎是不屑說。南昌停了一時,站起身,走出房間,走出公寓,頭也不回地走下樓梯,走過滿牆的大字報,上面的字模糊成一片,那已經與他兩不相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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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星星之火”
和父親母親決裂,使南昌在戰友們中間的處境變得微妙。人們早已對南昌的父親生疑,有著一些傳說。照理,南昌的激進行為應該讓大家放心了,但是,很奇怪的,人們反倒對他有了戒意。
這一段日子非常灰暗,他們的司令部基本解體,卻有無數個司令部取而代之。戰友們都四散了,南昌一個人堅守在空蕩蕩的司令部裡,說實在的,也是沒地方可去。要說,學校是比前一陣熱鬧了,因為派仗越演越烈,有幾次還升級到了武鬥。為安全起見,南昌將門上的司令部字樣撕下來,將兩間打通的教室間的隔門重新關上,堆上桌椅,自己只佔較小的一間。他很少出門,甚至人們都不怎麼知道這裡還住著一個人和一個司令部。
晚上,他怕械鬥的人群襲擊他的窗戶,總是早早地熄了燈,身體靠在窗邊的牆上,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