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臉。他們都很年輕,像是郊區的農民。那張露在微弱燈光中的臉不斷地用陝西話罵罵咧咧。他們的毆打和吆喝彷彿離我很遠很遠,此時此刻,我明白自己是一個孤兒,已被世界拋棄。我腦中閃現勞倫斯筆下的那個被黑人活活獻祭的騎馬出走的女人,昆德拉筆下的那個被柬埔寨流氓殺死的法國數學家。一個孤零零落在野蠻人手中的文明人只好任憑宰割,沒有任何語言和法則可以解救他,甚至連恐懼和憤怒也都成了太奢侈的感情。當然,我不無遺憾地想到了雨兒和妞妞,想到我死了,妞妞在所剩不多的有生之日裡將失去父愛,這父愛對她是很寶貴的,雨兒將獨自承受妞妞之死的最後苦難,這負擔對她未免太沉重。不過,管不了的事就不必去管了。真正死到臨頭時,人是很冷靜的,冷靜得不存絲毫浪漫的感情。死了也就死了,死是多麼簡單的一件事,死簡化了一切,結局反正都一樣。
然而,盜匪們終於住手了。他們開始搜身。收穫實在不大:一塊精工手錶,一百多元錢。從我的褲袋裡搜出一包紅梅牌香菸。
〃你就抽紅梅?〃一個暴徒不屑地問。
〃窮書生嘛。〃
〃我們完全可以把你剮了,看你是個窮書生,饒了你。〃
〃你們還算有點兒良心。〃
不知是在演戲,還是真動了側隱之心,那個蹲在我左邊的傢伙責備道:〃幹嗎把他打成這樣?〃接著要我把臉上的血擦掉,我沒帶手絹,他又讓右邊那個臉蛋暴露在燈光裡的傢伙把自己的手絹給我。
〃你坐在這裡不準動,三十分鐘後再走。〃
他們跳上一輛計程車走了。
其實,無需他們威脅,我也不想馬上起來。只有我自己了,冷清的街道,幽暗的牆角,我坐在自己的血泊中。溼軟的泥地涼涼的,真舒服。坐一會兒,再坐一會兒。有一回我喝醉了酒,躺倒在街面上,也曾體味到了這種冰涼的快感。那個時刻我心明如鏡,看清了周圍行人腳步匆匆的無謂。當一個人倒下的時候,他便獲得了一種新的眼光。
自從妞妞出生以後,整整一年了,我沒有一日和她分離過。這次有一個方便的機會到西安,雨兒力勸我出來散散心,說好飛機往返,連路程三天,我狠狠心就來了。沒想到大難未了,又遭此小禍。真的是小禍。人倒黴到了極點,也就懶得去和命運斤斤計較了。
撥通了北京的長話,那頭是雨兒的聲音。聽到她的聲音,我立刻覺得自己不是孤兒了。聽說我被打掉了兩顆門牙,她驚叫一聲,隨即又忍不住笑了起來。她說她想象不出,我沒有門牙是什麼模樣。她還讓妞妞從電話裡聽我的聲音,妞妞聽了高興得連聲歡呼〃爸爸〃。
飛回北京,雨兒在機場接我。回家的車上,她溫情脈脈,春風滿面,還不斷轉過頭來看我,露出好奇的神情。在她眼裡,好像這件事整個兒是喜劇。她告訴我,阿珍聞訊評論道:〃大哥就這兩顆門牙漂亮,還被打掉了,真可惜。〃女人們的反應令我心曠神恰。
到家了。妞妞和我那個親呵,撲到我的懷裡,緊緊摟著我的脖子,笑個沒完,喊爸爸喊個沒完。
三
妞妞死後,雨兒還常常唸叨那位李氣功師,一再說他是好人。李的確是好人,他與我曾有一面之緣,當他聽說妞妞的病時,便託人轉告我,說如果我真想救女兒,就該誠心誠意去找他。我們聞訊,立即抱著妞妞登門。
李氣功師年屆中年,面容和善。他見了妞姐,喜歡極了,連連說妞妞與他有緣,並且用法眼看出妞妞是觀音身邊的童女下凡,又算出妞妞命中有五官之疾和夭折之災,但有貴人相助,可保無虞。當即他就點燃一住香,面壁肅立於三幅印刷的佛像前,口中唸唸有詞。禱畢,他坐在椅子上,雙目微合,雙手的拇指和食指彎成兩個圓圈,懸在胸前。
〃我看見了病根,在左眼球的左上方。不過,我也看見了治病的方法,可以用法術把癌細胞'調'出來燒死。我清清楚楚聽見一個來自三維世界之外的聲音告訴我:無礙。〃他睜開眼睛後平靜他說。
〃太好了,妞妞有救了!〃雨兒興奮地喊道。
在場還有另一個氣功師,李的一個年輕的同伴,他朝妞妞瞳孔裡看了許久,然後釋出驚人之言:〃那是腫瘤嗎?不,那是她的業,從眼睛發出來。她在觀音身邊犯了錯誤,被罰到下界,這就是她的業。我看她的眼睛與眾不同,能睹常人之未睹,將來一定有特異功能。〃
歸途上,雨兒心情很好,笑著對我說:〃妞妞真是不幾,帶爸爸媽媽遊歷奇境,進入四維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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