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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卻莫名其妙地鬆下了一大口氣。
開戒的那天晚上,我鼓起勇氣找老人家談了一次話。我知道在畜牧獸醫中等專科學校讀書的時候,他也曾十分優秀過。畢業那年,本可以留校任教的他,是主動要求分配到哈拉努裡這個“最艱苦”的地方來工作的;工作初期,他也曾打過好多次入黨報告。原先他並沒有這嗜酒的惡習。說起來,他這一生的確遭遇過不少糟心事,甚至包括他和我母親的這場婚姻,可能也不算十分理想。但是,“作為一個男人……”我準備跟他好好談一談“男人”這個話題,比如“男人”的責任和義務等等等等。聽我一說起“男人”,他一直耷拉下垂的眼皮突然略略地抖動了一下,然後就抬起了頭。我以為引起他探討這致命話題的興趣來了,便趕緊往他跟前挪了一下板凳,又趕緊給他上了根紙菸。沒料想,他在稍稍地猶豫了一下之後,卻說了句:“再說這個,有意思嗎?”然後就一直怔怔地盯著我,好像在打量一個不可理喻的怪物。我只能一愣。然後他起身就走了,連那根紙菸都沒拿,就那樣撂在了桌子上。以後,我們再沒有單獨談過。只要一回想起他說那句話的神態,我整個的心就起皺,兩腿會止不住地晃動,就像我自己走到了個懸崖邊似的,霧似的雲帶正從我腿邊蹭過。很多次我發現自己躺在床上,會無緣無故地在黑暗中流淚。我會驚覺地問自己,有朝一日,我也會這麼反問我的兒子:“再說這個,有意思嗎?”
如果到那一天,我也會有一個兒子的話……
這回回家跟他告別,給他帶了兩瓶好酒。他破天荒道了聲“謝謝”,並親自掌勺給我炒了兩個小菜,在晚飯桌上還跟我對飲了好幾盅,趁自己還沒昏睡過去,泛著滿臉的紅暈,嘟嘟囔囔地跟我說:“不錯……不錯……你小子比你爹強咧……強咧……好好幹麼……好好幹。莫嫌那的學校小咧。三十來人的校長也是校長咧。反正……反正比你爹強咧……強咧……”他破天荒頭一回承認我比他“強”。這一晚上,他顯得特別興奮,又顯得特別鬱悶,居然在喝夠了量之後許久,仍沒昏睡過去,只是端酒杯的那隻手,照舊抖得厲害,並一直翻來覆去地跟我念叨我小時候幹過的許多“特操蛋”的“渾球事兒”。而多年來,他早變得寡言少語,尤其很少跟我這個當兒子的扯閒篇。再後來,他就自顧自地歪在那把破椅子裡睡了過去,徹底把我晾在了一邊。娘要留我在家過夜。我說不了,還得回機關收拾一下行裝,要不,趕明天黑早就動不了身了。娘只得一邊抹著眼淚,一邊往我書包裡塞許多地瓜乾和自家醃製的黃羊肉乾。走出院子時,我又將它們悄悄地留在了院門洞裡。我知道,爹喝酒,一般都不捨得用下酒菜,只抓幾片地瓜幹嚼嚼,他就能喝掉一公斤用苞谷豆燒製的散裝老白乾。只在最高興的時候,他才會讓娘在蒸饃的籠屜裡捎帶蒸上一小碟醃黃羊肉乾,給自己改善一下生活。
策馬走出很遠了,我還緩轡回過頭,試圖在朦朧月色中,再度尋找這個“家”的輪廓和燈光中的回憶。那燈光是從被厚厚的土牆擠扁了的窗戶子裡依稀透出的。我也曾無數次這麼跟它告別過,唯有這一夜,卻特別讓我感到心酸,心重。真的不知道是為的什麼……
回到鎮上,收拾行李。其實我並沒有多少東西要收拾,這三年我並沒給自己攢下些啥。就那點工資嘛,除添置了一副鋪蓋捲兒、幾身換洗衣服,對付每月的煙錢,再給些家用,剩餘的都買了書。偶爾,也上街裡小飯館,要上一個白水羊頭,解解饞。前年民兵集訓,縣武裝部的高參謀送了一把老式刺刀給我,說那還是當年國民黨部隊潰退時丟下的。“喲,他們也駐防過哈拉努裡,也夠辛苦的!”記得當時我還跟他開了這麼一句玩笑。刺刀是老式七九步槍上使的,扁刃,開著一道挺深的血槽子,還帶一個牛皮刀鞘。給我時,刀還沒開刃。我讓鎮上五金店的經理替我開刃。兩天後,他給還我刀,讚不絕口:“嘿,這球的鋼火,毀我好幾片砂輪咧。”上高地,帶把短刀,還是必要的。收拾完東西,還一點都沒睡意。看看床頭的小鬧鐘,還不算太晚,想,再去宋振和家坐會兒吧。平時很少去領導家“磕頭燒香”,這回真的要走了,最後去“燒炷香”,給他留個印象,並非不重要,便狠狠心,帶上那套剛買不久的《漢書》,又揣上兩盒平時不捨得抽的好煙,去了宋家。但他家裡人卻告訴我,他早走了。“走了?去哪兒了?”“去三五零八啦。還不讓我到處去亂說咧。聽老宋說,你不是也要去三五零八嗎?啥時候走呢?”我一愣,當下裡沒多想,把那套書和那兩盒煙給留下了,便趕緊往出走。回到我住的辦公室,心裡不平靜了。“他怎麼也去了三五零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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