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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興奮和輕鬆的源泉。非漢民族的飲酒聚會,似乎在瘋狂的人造階級鬥爭中,提醒人們注意人們仍然有過並且沒有完全滅絕太平地、愉快地享受生活的經驗。飲食滿足的是腸胃的需要,酒滿足的是精神的需要,是放鬆一下興奮一下鬧騰一下的需要,是哪怕一刻間忘記那些人皆有之於我尤烈的政治上的麻煩、壓力的需要。在飲下酒兩三杯以後,似乎人和人的關係變得輕鬆了乃至靠攏了。人變得想說話,話變得多了。這是多麼好啊!
最妙的一次醉酒是七十年代初期在烏魯木齊郊區上“五七”幹校的時候。
一些維吾爾作家最喜歡談論的是飲酒的四個階段:第一階段飲者像猴子,變得活潑、殷勤、好動。第二階段像孔雀,飲者得意洋洋,開始炫耀吹噓。第三階段像老虎,飲者怒吼長嘯,氣勢磅礴。第四階段是豬。據說這個說法來自非洲。真是惟妙惟肖!而在“文革”中像老鼠一樣生活著的我們,多麼希望有一刻成為猴子,成為孔雀,成為老虎,哪怕最後爛醉如泥,成為一頭最被穆斯林們厭惡的豬啊!
我也有過幾次喝酒至醉的經驗,雖然,許多人在我喝酒與不喝酒的時候都頻頻誇獎我的自制能力與分寸感,不僅僅是對於喝酒。
真正喝醉了的境界是超階段的,是不接受分期的。醉就是醉,不是猴子,不是孔雀,不是老虎,也不是豬。
或者既是猴子,也是孔雀,還是老虎與豬,更是喝醉了的自己,是一個瞬間麻醉了的生命。
有一次喝醉了以後我仍然騎上腳踏車穿過鬧市區回到家裡。我當時清醒地意識到自己是醉(據說這就和一個精神病人能反省和審視自己的精神異常一樣,說明沒有大醉或大病)了,意識到酒後冬夜在鬧市騎單車的危險。今天可一定不要出車禍呀!出了車禍一切就都完了!一定要控制住自己的身體平衡,一定要躲避來往的車輛!看,對面的一輛汽車來了……一面騎車我一面不斷地提醒著自己,忘記了其他的一切。等回到家,我把車一扔,又是哭又是叫……
還有一次小醉之後我騎著單車見到一株大樹,便棄車扶樹而俯身笑個不住。這個醉態該是美的吧?
有一次我小醉之後異想天開去打乒乓球。每球必輸。終於意識到,喝醉了去打球,不是一個正確的選擇。喝醉了便全不在乎輸贏,這倒是醉的妙處了。
最妙的一次醉酒是70年代初期在烏魯木齊郊區上“五七”幹校的時候。那時候我的家還丟在伊犁。我常常和幾個伊犁出生的少數民族朋友一起談論伊犁,表達一種思鄉的情緒,也表達一種對於自己所在單位前自治區文聯與當時的烏拉泊幹校“一連”的沒完沒了的政治學習與揭發批判的厭倦。一次和這幾個朋友在除夕之夜一起痛飲、喝到已醉,朋友們安慰我說:“老王,咱們一起回伊犁吧?”據說我當時立即斷然否定,並且用右手敲著桌子大喊:“不,我想的並不是回伊犁!”我的醉話使朋友們愕然,他們面面相覷,並且事後告訴我說,他們從我的話中體味到了一些別的含義。
酒是人類的自慰的產物。酒是存在的痛苦的象徵。酒又是生活的滋味、活著的滋味的體現。
而我自己,大睡一覺醒來,完全、徹底、乾淨地忘掉了這件事。當朋友們告訴我醉後說了什麼的時候,我自己不但不能記憶,也不能理解,甚至不能相信。但是我看到了我的受傷的右手,又看到了被我敲壞了桌面的桌子。顯然,頭一個晚上是醉了,真的醉了。
好好的一個人,為什麼要花錢買醉,一醉方休,追求一種不清醒不正常不自覺渾渾噩噩莫知所以的精神狀態呢?這在本質上是不是與吸毒有共通之處呢?當然,吸毒犯法,理應受到嚴厲的打擊。酗酒“非禮”,至多遭受一些物議。我不是從法學或者倫理學的觀點來思考這個問題,而是從人類的自我與人類的處境的觀點上提出這個問題的。
面對一個喝得醉,醉得癲狂的人我常常感覺到自我的痛苦,生命的痛苦。對於自我的意識為人類帶來多少痛苦!這是生命的靈性,也是生命的負擔。這是人優於一塊石頭的地方,也是人苦於一塊石頭之處,人生與社會為人類帶來多少痛苦!追求宗教也罷,追求(某些情況下)藝術也罷,追求學問也罷,追求美酒的一醉也罷,不都含有緩解一下自我的緊張與壓迫的動機嗎?不都表現了人們在一瞬間寧願認同一隻猴兒,一隻孔雀,一隻虎或者一頭豬的動機嗎?當然,宗教藝術學問,還包含著遠為更高更闊更繁複的動機;而且,這不是每一個人都做得到的。而飲酒,則比較簡單易行、大眾化,立竿見影;雖有它的害處卻不至於像吸毒一樣可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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