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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義是省人民醫院的泌尿科醫生,上海人,印象中似乎是畢業於上海的哪個醫學院。還在夾邊溝的時候我就認識他,就是沒說過話,我和他不在一個隊。1959年國慶節前夕,農場組織我們去酒泉看酒泉勞改分局搞的《國慶十週年勞改成果展》,在一家飯館吃飯,我們倆坐在了一起。夾邊溝的右派分子們大都身上帶著一些錢和糧票的。這是當初從家裡帶來的,因為勞教農場不許加餐,就總也花不出去。只有遇到外出,見到飯館,就決不會放過吃一頓的機會的。可惜那時的飯館裡賣飯也是定量,只賣半斤小米飯或者兩個饅頭。有的人為了多吃一份,只要時間來得及,吃了一家飯館再鑽進另一家飯館。
那天在飯館吃飯,我們正好坐在一起,便跟他說了說話,知道了他是在1956年支援大西北建設的熱潮中自己要求來蘭州的。他原在上海的一家醫院當主治醫師,來蘭州後在省人民醫院做泌尿科主任。他愛人也是上海一家醫院的醫生,那年正好生孩子,就沒跟他來。他還說,他愛人是獨生女,岳父岳母堅決反對她離開上海,否則也就來了。
董建義三十四五歲的樣子。
那次在飯館吃飯,他的文雅書生的樣子在我的心中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記得從飯館出來,右派們排隊集合回夾邊溝的路上,我跟別人說過,董建義活不長了,看他吃飯時細嚼慢嚥像是吃什麼都不香的樣子,就活不長。旁邊有人說,你可是說對了,那人吃東西講究得很。別人挖野菜呀捋草籽呀逮老鼠呀,什麼能填飽肚子就吃什麼,他嫌髒,說不衛生,不吃。他就吃食堂供應的那點東西。
後來有一段時間,我沒再看見他,便以為他死掉了。誰知到了明水,他又出現了,並和我住在同一個窯洞裡。見面時我還問了一句,老董,你沒死掉呀?他笑了一下說,你怎麼這樣說話呀?我說,你不是吃東西很講究嗎,好長時間不見,我以為你死掉了。他告訴我,因為肝硬化,他在場部醫務所住院三個月。
到了明水,董建義還是不吃髒東西。在夾邊溝的時候,因為勞動太過沉重,又吃不飽——人們每月吃二十四斤原糧——就有少數人偶爾死去了。到了明水,糧食定量進一步降為每天七兩,後來月不足十四斤,一天就吃一頓菜團和一頓菜糊糊,營養極度短缺,大批死亡就開始了。為了減輕死亡,農場領導採取了特殊措施:停止右派們的勞動,准許在上班時間去草灘上捋草籽、抓老鼠和逮蚯蚓充飢,或者在窯洞裡睡覺。那一段時間我們把山水溝附近的老鼠和蜥蜴都逮絕了,吃光了,把附近柳樹和榆樹上的樹葉都吃光了。可是董建義不吃那些東西,每天吃過了食堂配給的菜糰子和菜糊糊以後,就在鋪上躺著捱日子。我曾經勸過他,別那麼斯文啦,能弄到什麼就吃什麼吧,活命要緊。他竟然回答;那是人吃的東西嗎?
實際上,他之所以沒有餓死。完全是他女人的功勞。自從他定為右派來到夾邊溝,他女人三兩個月就來一次,看望他,並且捎來許多餅乾、奶粉、葡萄糖粉之類的食品和營養品。
但是,到了明水才一個多月,他的身體就不可逆轉地衰弱了,身上幹得一點肉都沒有了,眼睛凹陷得如同兩個黑洞,怪嚇人的。他的腿軟得走不動路了,每天兩次去食堂打飯的路上,他搖搖晃晃的走著,一陣風就能颳倒的樣子。在窯洞裡要想喝點水,就跪著挪過去。他整天整天地躺在被窩裡默默無語,眼睛好久都不睜開。
那是11月中旬的一天傍晚,我正在靠近窯洞門口的地方煮從田野上挖來的辣椒根——這是一種多年生根類植物。最粗的能長到筷子粗細,生吃是辣的,煮熟後有一點甜味——董建義忽然挪到了我的身旁。我以為他要吃點辣椒根,便用筷子搛了幾根給他。他卻推開了,說,老李,我想求你一件事。我問什麼事,他說,我認為你是能活著回到蘭州去,這是沒問題的。我說你怎麼認定我能活著回去?你沒看見嗎,我的臉腫得眼睛都睜不開了,腿也腫得穿不上鞋了。說真的,到了11月,幾乎所有的人都衰弱不堪了,除去上次我給你講過的魏長海。每天晚上入睡的時候,誰都不知道轉天早晨還能不能醒來,因為沒過三兩天就有一個人死去,而且都是睡眠中死去的,沒有呻吟,沒有呼喚,一點痛苦的掙扎都沒有,就靜靜死去了。
什麼,你說人們為什麼不逃跑嗎?有逃跑的。崔毅不是跑了嗎,後來鍾毓良和魏長海也跑了。民勤縣供銷社的主任,哎呀,我叫不出他的名字來了,也跑了。但是逃跑的人總歸是個別的,是少數人,絕大多數人不跑。不跑的原因,上次我不是說過了嘛,主要是對上級抱有幻想,認為自己當右派是整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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