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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每天早晨都能隔牆聽見他朗讀,非常早。他在軍隊裡學了德文和俄文,他曾在軍隊情報部門幹過——矛盾修辭法,他總愛這樣說——所以他們安排他朗讀德國和俄國作家的作品。
“契訶夫短篇小說。”他身體前傾,從咖啡桌上拿起書遞給我。書上滿是註釋、貼籤和一道道劃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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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翻了翻那本書。“我母親不喜歡契訶夫。她說凡是讀過契訶夫的人都知道為什麼要進行一場革命。”
“你母親。”邁克爾微笑著。“實際上,你也許會真喜歡他的。契訶夫小說裡有著一種可愛的憂鬱。”我們倆都轉向電視機去看《克里斯蒂娜王后》中的佳句,和嘉寶一起說道:“雪像一片白茫茫的大海,人們可以走出家門,迷失在雪海里……忘卻塵世。”
我把我母親想像成克里斯蒂娜王后,冷漠,憂傷,眼睛盯著某處遙遠的地平線。那是她所歸屬的地方,穿裘戴皮,滿是珍奇寶物的宮殿,壁爐大得足夠烤馴鹿,還有滿載瑞典槭木的大船。我最深切的恐懼是哪一天她會找到歸去的路,永遠不再回來。這就是當她像今晚這樣外出時,無論她多晚回家,我總是不睡覺等她的原因。我必須聽到她的鑰匙在門鎖裡轉動,非等到又聞到她的紫羅蘭香水味不可。
我不再要她買東西,不再用我的想法去煩她,免得把事情弄得更糟。我曾看見有些女孩子吵著要新衣服,抱怨她們母親準備的飯菜。我總是感到很羞愧。難道她們不知道她們正在徹底束縛自己的母親嗎?難道鎖鏈不為自己束縛了囚徒而感到羞恥嗎?
但是,我是多麼地羨慕她們的母親能夠坐在床邊,詢問女兒的心思。我母親對我連一點點好奇心都沒有。我常常疑惑她到底把我看成了什麼,是她可以系在商店門前的一條狗,還是棲在她肩頭的一隻鸚鵡?
我從未告訴過她,說我希望有個父親,說我想夏天去宿營,也沒告訴過她,說有時候她使我感到害怕。我害怕她會飛走,最後留下我孤零零一個人,住在有著太多孩子太多氣味的某個地方,在那兒,美麗、沉默,以及空中她那令人陶醉的話語,會離我像土星一樣遙遠。
窗外,閃爍的好萊塢標牌因6月的薄霧而略顯模糊,山上柔柔的潮氣帶起一股鼠尾草和女人內衣的氣味,水氣像夢一樣擦拭著玻璃。
凌晨兩點鐘,酒吧打烊了,她回來了,獨自一人,她的躁動不安一時得到了宣洩。我坐在她的床上,看著她換衣服,羨慕她的每一個姿勢。有一天我也會這樣做,像她那樣手臂交叉,從頭頂脫下衣服,踢掉高跟鞋。我穿上她的高跟鞋,欣賞著它們在我腳上的樣子。大小几乎正好合適。再過一年左右,鞋子便會正好合腳了。她挨著我坐下,把發刷遞給我,我把她的頭髮梳得光溜溜的,她的紫羅蘭香水味瀰漫在空中。“我又看見羊人了,”她說。
“什麼羊人?”
“在露天酒會上遇到的那個人,記得嗎?嬉皮笑臉的潘神,分趾蹄從褲子下面露出來的?”
我看見牆上圓鏡中照出的我們母女倆,看見我們飄垂的長髮,看見我們的藍眼睛。斯堪的納維亞女人。當我看見我們這副模樣,我幾乎能想起在冰冷的深海里捕魚,鱈魚的氣味,我們生火的木炭,我們的氈靴和我們奇怪的字母表,棍子似的字母,犁地般的語言。
“他一直在盯著我看,”她說。“巴里?科爾克。馬琳說他是個專寫人物訪談的撰稿人。”她那優美的嘴唇撇成一個長長的逗號,一臉不屑的神情。“他和《仙人掌花園》中的女主角吉爾?劉易斯在一起。”
她的白頭髮,像原色的絲,從豬鬃發刷中流過。
“跟那個肥羊般的男人在一起。你能想像得出是個什麼樣子嗎?”我知道她想像不出。唯美是我母親的法則,是她的宗教。只要你長得漂亮,只要你事情做得漂亮,你便可以隨心所欲。如果你不漂亮,那你就簡直不存在。自打我小時候起,她就把這觀念灌輸進我頭腦裡了,雖然我現在發現現實並非總是合乎我母親的想法。書 包 網 txt小說上傳分享
白夾竹桃(5)
“也許她喜歡他,”我說。
“她一定是神經有毛病,”我母親說著,從我手裡拿過發刷,開始給我梳頭髮,非常用力,都梳著我的頭皮了。“她可以得到她想要的任何男人。真不知道她腦子裡在想些什麼。”
在市中心她鍾愛的那個人跡罕至的藝術家酒吧裡,她又看見了他,她在銀湖的一個晚會上也見到了他。她抱怨說,無論她到哪兒,他都會出現在那裡,那個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