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部分(第1/4 頁)
《我的1968》 第一部分(1)
也許是因為那個春季的緣故,童年的某段歲月在我的記憶中油畫一般斑瀾、絢麗,可湊近細看時,卻又有些模糊的蒼茫。我時時迷失其中,體味到一種繁雜的痛楚。在那漸行漸遠、日趨漶漫的歲月裡我徜徉、尋覓著,左衝右突地終於撕破了歲月迷霧的一角,窺見了那條從縣城通往父親老家龍女村的山路。山路足有八十里,如扭動的小蛇,鑽過深山老林,爬過圳溝峭崗,那種蜿蜒曲折與崎嶇似乎含有幾許針對人類的敵意和陰謀,但山路兩旁卻像媽媽劇團裡的那個幻燈機,不時撲閃出各種嬌憨、濃烈的色塊,妖冶地豔麗著,把人疲憊的雙眸點亮,所以這山路又像是一條綢帶,飄在我童年的天空,它舞得那樣輕盈高妙,濃綠中微露一點灰色直接遠方湛藍的天際,天邊是白得耀眼、具有透明質感的雲朵,它們蓮花般綻放著,綻放在那個美麗而又佈滿憂傷的春日裡。
那天,六歲的我、四歲的弟弟小文跟著媽媽下放了!
我們是半夜起程的,雖事隔多年,仍記得夜空如絲絨般柔滑,深沉得接近墨黑的藍色是那樣濃稠,繁密的星星佈滿無垠的天空,我們一行十幾人在那樣的天幕下行走,彷彿被一片綴滿鑽石的帷幕包裹著,有種奇特的感覺。置身於這種華麗的黑暗中,媽媽的悲傷似乎消減了一些。當我們走出縣城那條唯一的、破敗的、牆上貼滿嶄新或殘破大字報的街道,即將融入鄉村更為純粹的夜色時,媽媽沒有回頭。挑著傢什用具的腳力們如擔枷的老牛,只知一個勁地往前趕,隊伍很快就從街燈投下的黃色光影裡消隱,這時我聽見小文打起了輕快的小呼嚕。他蜷在一隻籮裡,姿式很不舒服,扁擔那端的籮中是媽養得半大的一隻架子豬,正哼哼唧唧地竄著,幸虧挑小文的玉嬌表姑有經驗,否則這小豬準會把她拽倒。
“死豬!”
從龍女村來的玉嬌表姑是我家鄰居。她的爹爹是生產隊隊長花鼻公。表姑身體強壯,挑起東西來輕輕飄飄的。她罵著跳過一個坎,兩隻籮跟她背後的辮梢一起擺出道優美弧線,接著她就消失在那黑暗中,彷彿一個魅影。我停住腳,下意識地回望了一眼。我驚奇地發現縣城睡著了,黑黝黝的宛如一隻安然入夢的大胖狗,蜷在四周的群山中。僅有的幾盞路燈亮著,彷彿疲憊的眼睛,它們在夜風中輕眨著,看上去有幾分淒涼。一陣風來,有幾張大字報的碎片被吹到我腳下,它們迴旋著如蝴蝶翩飛,而那盞最後的街燈則是黑暗與光明的分界線。我站在光線的最盡頭,只要輕輕躍過那道坎,那種昏紅的明亮便被拋在身後。我忽然間對那片莫測的黑暗充滿恐懼。這時梅姨趕了上來,放下擔子把我抱到了坎對面。驟然襲來的黑暗使我本能地轉身面對街燈。我看見梅姨的臉夜合花般美麗,而她清甜的氣息仍沾在我的頭髮上,讓我想起住房前面院坪上那幾缽一到熱天就星星點點地白著的茉莉。
“天紫,快走,媽媽在前面等你呢!”
跟在梅姨身後的是莫叔叔,他是南昌下放知青,就住在奶奶那幢老房子的樓上。由於這層關係,我對他備加註意。但莫叔叔對我不感興趣,他幹什麼都愛跟梅姨在一起。莫叔叔瘦瘦高高,一張臉也是細細長長,上面架著付大眼鏡,眼鏡下是一個有些塌的大鼻子,鼻子下頭的嘴唇很厚實,看上去有些醜。尤其是他和梅姨站在一起時,簡直像個陪襯人。梅姨身段窕窈,眉眼俏麗,面板賽雪,笑時嘴角邊兩個小酒窩,特別耐看。難怪莫叔叔走路不看腳下,一雙眼睛總盯在梅姨身上,梅姨偶爾會惱他,不過也只是朝他撇撇紅潤的嘴唇,嬌嬌地哼上一聲而已。
《我的1968》 第一部分(2)
“梅姨是個靚妹崽。她爺是現行反革命,也是從南昌那邊下放過來的。”
那天我是第一次見梅姨,一見到她我就喜歡上了她。其實在這之前我已多次聽媽媽說起過她。媽媽又是從奶奶那裡聽來的。幾個月前奶奶和我們一起住在縣房地產公司的宿舍樓裡,為我們做飯、洗衣服、接送我和弟弟上幼兒園,可後來她和媽媽大吵了一架,接著她就收拾東西回鄉下去了。走之前她摟著我哭,說媽媽是壞人。
“……明曉得樹生是單傳,家中又只有小文一個男丁,還要去引產。這不,引下一個帶把上牆的來了,她這不是造孽作惡嗎?”
奶奶說的話我不太明白,但我估計這與媽媽那次上醫院有關。媽媽從醫院回來後在床上躺了一天,好看的臉變得枯黃。爸爸那段時間已經被管制,每日都要按時到單位報到,他在家的時間越來越少,臉也掛得越來越長。媽沒上醫院之前爸和媽總是咬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