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部分(第3/4 頁)
到臭水溝裡去。我尾隨著行刑隊,出了宣武門,走上通往菜市口刑場去的那條狹窄低窪、崎嶇不平的道路。那是我第一次踏上這條天下聞名的道路,現在這條路上層層疊疊著我的腳印。城外的景象比城內立見蕭條,道路兩邊低矮的房舍之間,夾著一片片碧綠的菜地。菜地裡有白菜,有蘿蔔,還有一架架葉子萎黃、蔓子亂糟糟的豆角。菜地裡有一些彎腰幹活的人,他們對這支鬧哄哄的行刑隊大概很不在意,有的一邊幹活一邊往路上冷冷地瞅一眼,有的只顧低頭幹活,連頭都不抬。
到了臨近刑場的地方,彎曲的道路突然消失在廣闊的刑場裡。刑場上壘起的高臺的周圍,站著一群無聊的閒人,閒人中夾雜著一些叫花子,那個打過我的獨眼龍也在其中,可見這裡也是他的地盤。士兵們催動馬匹,排開了隊形。那兩個風度迷人的劊子手,開啟了囚車,把犯人拖了下來。犯人的腿可能是斷了,拖拖拉拉著,讓我想起揉爛了的蔥葉子。劊子手把他架到刑臺上,一鬆手,他就癱了,簡直就是一堆剔了骨頭的肉。刑臺周圍的閒人們嗷嗷地叫起來,他們對這個死囚的窩囊表現不滿意。孬種!軟骨頭!站起來!唱幾句啊!在他們的鼓舞下,囚犯慢吞吞地移動起來,一塊肉一塊肉地動,一根骨頭一根骨頭地動,十分地艱難。
閒人們起聲鼓譟,為他鼓勁加油。他雙手按地,終於將上身豎起,挺直,雙膝卻彎曲著跪在了地上。
閒人們喊叫著:“漢子,漢子,說幾句硬話吧!說幾句吧!說,‘砍掉腦袋碗大個疤’,說‘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那個囚犯卻癟癟嘴,哇哇地哭了幾聲,然後高喊:“老天爺,我冤枉啊!”
圍觀的人突然都閉住了嘴巴,傻呆呆地望著臺上的人。兩個劊子手風度依舊。
這時,你奶奶的陰魂又在我的腦後嘮叨起來:“喊吧,兒子,好兒子,快喊,他就是你舅舅!”
她老人家的聲音越來越急促,聲調也越來越高,口氣也越來越嚴厲,一股股陰森森的涼風直撲到我的脖子上,如果我不喊叫,她就要伸出手掐死我。萬般無奈,你爹我冒著讓兇狠的馬兵用大刀劈死的危險,拖著三丈哭腔,高叫一聲:舅舅——頃刻間,所有的目光都聚到了你爹身上。監斬官的目光、馬兵的目光、閒人叫花子的目光——這些目光都被我遺忘,只有那死囚的目光讓我終生難忘。他猛地昂起了血肉模糊的頭,睜開了被血痴糊住的雙眼,對著我,彷彿射出了兩隻紅色的箭,一下子就把我擊倒了。這時,那個黑胖的監刑官大喊一聲:“時辰到——”
隨著他的喊叫,大喇叭一齊悲鳴起來,那些個馬兵也都嘬著嘴唇,吹出了嗚嗚的聲音。一個劊子手伸手揪住了死囚的小辮子,往前牽引著,使死囚的脖子直如棍子。另一個劊子手,用胳膊拐著刀,身體往右偏轉,然後,瀟灑地往左轉回,噌,一道白光閃過,伴隨著半截冤枉的哀鳴,前邊那個劊子手已經把死囚的腦袋高高地舉了起來。執刀的劊子手與他的同伴站成一排,面對著監刑官,齊聲高呼:“請大人驗刑!”
一直騎在馬上的黑胖大人,對著那顆懸空的人頭一揮手,像與朋友告別似的,然後就扯韁轉過馬頭,噠噠噠噠地馳離了刑場。這時,觀刑的人們齊聲歡呼,叫花子奮勇向前,擠在刑臺周圍,等待著上臺去剝死囚的衣服。囚犯的腔子裡,血如貫球,突突地冒出來。半截血脖子往上拱了拱,屍身猛地往前倒了,如同歪倒了一個大酒罈子。
你爹我終於明白了,監斬官不是我的舅舅,劊子手也不是我的舅舅,馬兵中也沒有我的舅舅,被砍去了腦袋的,才是我的舅舅。
當天晚上,你爹我找了棵歪脖子柳樹,解下了褲腰帶,挽了個扣兒,搭在樹杈上,把腦袋鑽了進去。爹死了,娘死了,惟一可投靠的舅舅,被人砍了腦袋。
你爹我在這個世界上已經是舉目無親,走投無路,索性死了利索。你爹就要摸到了閻王爺爺鼻子的時候,有一隻大手托住了我的屁股。
他就是那個砍掉了我舅舅腦袋的人。
他把我帶到砂鍋居飯莊,點了一個魚頭豆腐,讓我吃。我吃他不吃,坐在我的面前靜靜地觀看。夥計給他端來一碗茶他也不喝。我吃飽了,打著飽嗝看著他。
他說:“我是你舅舅的好友,你要是願意,就跟著我學徒吧!”
他白天的英姿在我的面前復現:身體先是挺立不動,然後迅速地往右偏轉,右臂宛如挽著半輪明月,噌,舅舅的腦袋伴隨著舅舅喊冤的聲音就被高高地舉起來了……
你奶奶的聲音又在我的耳邊響起來,這一次她的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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