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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遇難的是兵營門口賣西瓜的小販和買西瓜的路人。賣西瓜的小販看見兩個日本上兵端著刺刀走過來,他捧著半隻切開的紅瓤西瓜迎了上去,兩位太君渴了?小販陪著笑臉把西瓜遞過去,他說,又甜又沙的薄皮西瓜,嘗一嘗吧,不好不要錢,小販看見兩個日本士兵對視一笑,他們的嘴裡噴著一股強烈的酒氣,小販聽見他們發出一陣瘋狂的笑聲,他預感到了某種危險,扔下半隻西瓜往攤子前跑,但是他沒有躲過那柄閃閃發亮的刺刀,一個日本士兵搶先一步,刺刀銳利地洞穿了小販光裸的背部,在周圍的尖叫和嘈雜聲中,那個日本士兵從小販身上抽出血淋淋的刺刀,他豎起一根手指向同伴搖晃著,高聲叫喊屬於他的第一個數遼,一、一、一!
他們的殺人比賽就是從城南的羊腸街開始的。他們手持刺刀在羊腸街上一路狂奔,逢人就刺,聽見整條街道發出了淒涼無助的慘叫和哭聲,在壽材店的門口,兩個日本士兵同時發現了那個驚惶失措而又行動遲緩的孕婦,對數字的敏感和對比賽勝利的渴望使他們同時躍上壽材店的臺階。這一刀可以刺死兩個人,他們幾乎同時向孕婦的高聳的腹部刺去致命的一刀。
發生在城南一帶的慘聞傍晚傳到了瓦匠街,五龍從米生的手上接過當地出版的晚報,報紙上登載了幾幅死屍的照片,他看見其中的一個女人躺在血泊裡,她的肚子被剖開了,一個發白的飽滿的嬰兒若即若離地攀附在女人的身上。五龍注意到照片的背景,那是幾口棺木組成的筆直的線條和均勻的陰影。他讓綺雲來看這幅照片,你看看這個女人像誰?綺雲在廚房裡忙著純紅棗蓮心湯,她拒絕瀏覽那份充滿血腥氣的報紙,你喜歡你自己看吧,我不要看死人,我看見死人就噁心。五龍盯著照片上女人模糊的臉部,他高聲說,你還是來看看吧,你看這個女人是不是乃芳?
綺雲面對報紙臉立刻變得蒼白失色,她注意到了女人手腕上的那隻鐲子。老天爺,她真的是乃芳。綺雲指著那隻翡翠手鐲留在報紙上的白色輪廓說。她的身體因恐懼而簌簌顫抖,老天爺,她還懷著馮家的根苗,他們怎麼下得了這個毒手?
第二天柴生從城南拖來兩口黑漆柏木棺材,一大一小兩口黑漆柏木棺材。兩口棺木分別裝著乃芳的遺體和過早夭折的男嬰,這是壽材店老闆娘的意思,她一定要讓柴生把乃芳母子的遺體拖回馮家,並且要馮家停靈三日,老闆娘認為這是馮家蓄意製造的陰謀,馮家把女兒送來其實是讓她朝火坑裡跳,柴生沒有申辯,他哭喪著臉,押著兩輛運送棺木的板車經過騷動不安的街市,街市上人心惶惶,有人在店鋪裡為兩名日本上兵殺人比賽的準確數目爭執不下,柴生緬懷著他與乃芳短促而不幸的夫妻生活,心情格外沉重,他想起乃芳是用怎樣一種喜悅的聲調誘露胎兒的性別,又想起那天一句惡毒的玩笑竟然一讖成真——一刀擁死你你就不覺得滑稽了。柴生悲傷地搖著頭,現在他深深地意識到人的嘴和唾沫是有靈性的,也是有毒的,有時一句惡毒的玩笑也會應驗,成為真正的現實。
為乃芳母子守靈的三天天氣奇熱,儘管米店一家在棺木四周放滿了冰塊,儘管綺雲在前廳灑掉了七八瓶花露水,死屍散發的臭味還是籠罩了整個米店,前來弔唁的人寥寥無幾,城南的一場殺人比賽導致了這個夏天濃郁的死亡氣息,似乎人們都在忙於奔喪,米店的喪事因而顯得平淡無奇了。
柴生在鼻孔裡塞了兩個小棉花團,用以阻隔屍臭的侵襲。按照乃芳孃家的要求,他坐在兩具棺木之間披孝守靈,三天來他的神情始終是恍惚而睏倦的。他注意到乃芳手上依然戴著那隻翡翠手鐲,隨著死屍的日益浮腫,翡翠手鐲將死者的手腕勒得很緊,深深地嵌進了青紫的皮肉之中。柴生恍惚聽見一種疼痛的呻吟聲,他懷疑那是死者發出的聲音。柴生站起來揭開了蓋在死者臉上的白布,他看見一張青紫色的驚愕的臉,嘴依然張開著,在牙床與舌頭之間藏著一顆微微發黑的果核,那也許是一顆杏核,也許是一顆楊梅的核子,柴生無法作出準確的判斷,但是可以肯定它是乃芳嗜食的一生中最後的食物。
是你害死了乃芳,出殯的這天柴生突然找到了悲劇的根源,他對父親說,如果不是你把她趕回孃家生產,乃芳母子就不會死。
你怨我?五龍坐在搖椅上與兒子從容地對視著,他的雙手富有節奏地拍打著搖椅的扶手。這簡直是笑話,五龍閉起眼睛說,我手上是有許多親人命,但是沒有乃芳這條命,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我上過兩年私塾,我早就懂得這個道理了。
如果乃芳留在家裡,她不會死,現在我已經抱上兒子了。柴生喃喃他說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