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伸。
祁老人的臉上沒有一點笑容。很勉強的,他喝了半盅兒酒,吃了一箸子菜。大家無論如何努力製造空氣,空氣中總是溼潮的,象有一片兒霧。霧氣越來越重,在老人的眼皮上結成兩個水珠。他不是個多愁善感的人,但是在今天他要是還能快樂,他就不是神經錯亂,也必定是有了別的毛病。
面上來了,他只喝了一口滷。擦了擦鬍子,他問天佑:“小三兒沒信哪?”
天佑看瑞宣,瑞宣沒回答出來什麼。
吃過麵,李四爺在大槐樹下報告,城門開了,常二爺趕緊告辭。常二爺走後,祁老人躺下了,晚飯也沒有起來吃。
16
中秋。程長順很早的吃了午飯,準備作半天的好生意。可是,轉了幾條衚衕,把嗓子喊幹,並沒作上一號買賣。撅著嘴,抹著頭上的汗,他走回家來。見了外婆,淚在眼眶裡,鼻音加倍的重,他叨嘮:“這是怎麼啦?大節下的怎麼不開張呢?去年今天,我不是拿回五塊零八毛來嗎?”
“歇會兒吧,好小子!”馬寡婦安慰著他。“去年是去年,今年是今年啊!”
剃頭的孫七,吃了兩杯悶酒,白眼珠上橫著好幾條血絲,在院中搭了話:“馬老太太,咱們是得另打主意呀!這樣,簡直混不下去,你看,現在鋪子裡都裁人,我的生意越來越少!有朝一日呀,哼!我得打著‘喚頭’①,沿街兜生意去!我一輩子愛臉面,難道耍了這麼多年的手藝,真教我下街去和剛出師的鄉下孩子們爭生意嗎?我看明白啦,要打算好好的活著,非把日本鬼子趕出去不可!”
“小點聲呀!孫師傅!教他們聽見還了得!”馬寡婦開著點門縫,低聲的說。
孫七哈哈的笑起來。馬寡婦趕緊把門關好,象耳語似的對長順說:“不要聽孫七的,咱們還是老老實實的過日子,別惹事!反正天下總會有太平了的時候!日本人厲害呀,架不住咱們能忍啊!”老太太深信她的哲理是天下最好的,因為“忍”字教她守住貞節,渡過患難,得到象一個鋼針那麼無趣而永遠發著點光的生命。
這時候,已經是下午四點鐘,小崔交了車,滿臉怒氣的走回來。
孫七的近視眼沒有看清小崔臉上的神色。“怎樣?今天還不錯吧?”
“不錯?”小崔沒有好氣的說。“敢情不錯!聽說過沒有?
大八月十五的,車廠子硬不放份兒,照舊交車錢!“”沒聽說過!這是他媽的日本辦法吧?“
“就是啊!車主硬說,近來三天一關城,五天一淨街,收不進錢來,所以今天不能再放份兒!”
“你乖乖的交了車份兒?”
“我又不是車主兒的兒子,不能那麼聽話!一聲沒哼,我把車拉出去了,反正我心裡有數兒!拉到過午,才拉了兩個座兒;還不夠車份兒錢呢!好吧,我弄了一斤大餅,兩個子兒的蔥醬,四兩醬肘子,先吃他媽的一頓再說。吃完,我又在茶館裡泡了好大半天。泡夠了,我把兩個車胎全扎破,把車送了回去。進了車廠子,我神氣十足的,喊了聲:兩邊都放炮啦,明兒個見!說完,我就扭出來了!”
“真有你的,小崔!你行!”
屋裡,小崔的太太出了聲:“孫七爺,你白活這麼大的歲數呀!他大節下的,一個銅板拿不回來,你還誇獎他哪?人心都是肉作的,你的是什麼作的呀,我問問你!”說著她走了出來。
假若給她兩件好衣裳和一點好飲食,她必定是個相當好看的小婦人。衣服的破舊,與飢寒的侵蝕,使她失去青春。雖然她才二十三歲,她的眉眼,行動,與脾氣,卻已都象四五十歲的人了。她的小長臉上似乎已沒有了眉眼,而只有替委屈與憂愁工作活動的一些機關。她的四肢與胸背已失去青年婦人所應有的誘惑力,而只是一些洗衣服,走路,與其他的勞動的,帶著不多肉的木板與木棍。今天,她特別的難看。頭沒有梳,臉沒有洗,雖然已是秋天,她的身上卻只穿著一身象從垃圾堆中掘出來的破單褲褂。她的右肘和右腿的一塊肉都露在外面。她好象已經忘了她是個女人。是的,她已經忘了一切,而只記著午飯還沒有吃——現在已是下午四點多鐘。孫七爺,雖然好搶話吵嘴,一聲沒出的躲開。他同情她,所以不能和她吵嘴,雖然她的話不大好聽。同時,他也不便馬上替她說公道話,而和小崔吵鬧起來;今天是八月節,不應當吵鬧。
小崔很愛他的太太,只是在喝多了酒的時候才管轄不住他的拳頭,而砸在她的身上。今天,他沒有吃酒,也就沒有伸出拳頭去的蠻勁兒。看著她蓬頭垢面的樣子,他楞了好大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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