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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不肯,一來因為小崔已奔跑了一整天,二來他願自己先見到陳先生,好教給一套話應付金三爺。
月亮還沒上來,門洞裡很黑。約摸著是在離門坎不遠的地方,瑞宣踩到一條圓的象木棍而不那麼硬的東西上。他本能的收住了腳,以為那是一條大蛇。還沒等到他反想出北方沒有象手臂粗的蛇來,地上已出了聲音:“打吧!沒的說!我沒的說!”
瑞宣認出來語聲:“錢伯伯!錢伯伯!”
地上又不出聲了。他彎下腰去,眼睛極用力往地上找,才看清:錢默吟是臉朝下,身在門內,腳在門坎上爬伏著呢。他摸到一條臂,還軟和,可是溼碌碌的很涼。他頭向裡喊:“金伯伯!李爺爺!快來!”他的聲音的難聽,馬上驚動了屋裡的兩位老人。他們很快的跑出來。金三爺嘟囔著:“又怎麼啦?又怎麼啦?狼嚎鬼叫的?”
“快來!抬人!錢伯伯!”瑞宣發急的說。
“誰?親家?”金三爺撞到瑞宣的身上。“親家?你回來的好!是時候!”雖然這麼叨嘮,他可是很快的辨清方位,兩手抄起錢先生的腿來。
“四媽!”李四爺摸著黑抄起錢先生的脖子。“快,拿燈!”四大媽的手又哆嗦起來,很忙而實際很慢的把燈拿出來,放在了窗臺上。“誰?怎麼啦?簡直是鬧鬼喲!”
到屋裡,他們把他放在了地上。瑞宣轉身把燈由窗臺上拿進來,放在桌上。地上躺著的確是錢先生,可已經不是他們心中所記得的那位詩人了。
錢先生的胖臉上已沒有了肉,而只剩了一些松的,無倚無靠的黑皮。長的頭髮,都粘合到一塊兒,象用膠貼在頭上的,上面帶著泥塊與草棍兒。在太陽穴一帶,皮已被燙焦,斑斑塊塊的,象拔過些“火罐子”似的。他閉著眼,而張著口,口中已沒有了牙。身上還是那一身單褲褂,已經因顏色太多而辨不清顏色,有的地方撕破,有的地方牢牢的粘在身上,有的地方很硬,象血或什麼粘東西凝結在上面似的。赤著腳,滿腳是汙泥,腫得象兩隻剛出泥塘的小豬。
他們呆呆的看著他。驚異,憐憫,與憤怒擰絞著他們的心,他們甚至於忘了他是躺在冰涼的地上。李四媽,因為還沒大看清楚,倒有了動作;她又泡來一杯白糖水。
看見她手中的杯子,瑞宣也開始動作。他十分小心,恭敬的,把老人的脖子抄起來,教四大媽來灌糖水。四大媽離近了錢先生,看清了他的臉,“啊”了一聲,杯子出了手!李四爺想斥責她,但是沒敢出聲。金三爺湊近了一點,低聲而溫和的叫:“親家!親家!默吟!醒醒!”這溫柔懇切的聲音,出自他這個野調無腔的人的口中,有一種分外的悲慘,使瑞宣的眼中不由的溼了。
錢先生的嘴動了動,哼出兩聲來。李四爺忽然的想起動作,他把裡間屋裡一把破藤子躺椅拉了出來。瑞宣慢慢的往起搬錢先生的身子,金三爺也幫了把手,想把錢先生攙到躺椅上去。錢先生由仰臥改成坐的姿勢。他剛一坐起來,金三爺“啊”了一聲,其中所含的驚異與恐懼不減於剛才李四媽的那個。錢先生背上的那一部分小褂只剩了兩個肩,肩下面只剩了幾條,都牢固的鑲嵌在血的條痕裡。那些血道子,有的是定好了黑的或黃的細長疤痕;有的還鮮紅的張著,流著一股黃水;有的並沒有破裂,而只是藍青的腫浮的條子;有的是在黑疤下面扯著一條白的膿。一道布條,一道黑,一道紅,一道青,一道白,他的背是一面多日織成的血網!“親家!親家!”金三爺真的動了心。說真的,孟石的死並沒使他動心到現在這樣的程度,因為他把女兒給了孟石,實在是因為他喜愛默吟。“親家!這是怎回事喲!日本鬼子把你打成這樣?我日他們十八輩兒的祖宗!”
“先別吵!”瑞宣還扶著錢詩人。“四大爺,快去請大夫!”
“我有白藥!”四大爺轉身就要走,到家中去取藥。“白藥不行!去請西醫,外科西醫!”瑞宣說得非常的堅決。
李四爺,雖然極信服白藥,可是沒敢再辯駁。扯著兩條已經連立都快立不穩的腿,走出去。
錢先生睜了睜眼,哼了一聲,就又閉上了。
李四媽為贖自己摔了杯子的罪過,又沏來一杯糖水。這回,她沒敢親自去灌,而交給了金三爺。
小崔回來了,在窗外叫:“四奶奶還不吃飯去嗎?天可真不早啦!”
“你去和孫七吃,別等我!”
“四爺呢?”
“請大夫去了!”
“怎麼不叫我去呢?”說著,他進了屋中。一眼看到地上的情景,他差點跳起來:“什麼?錢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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