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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把話藏起來,他就更覺得它們的珍貴。他以為《正氣歌》與嶽武穆的《滿江紅》大概就是這麼作出來的——把壓在心裡的憤怒與不便對別人說的信仰壓成了每一顆都有個花的許多塊鑽石。可是,他也知道,在它們成為鑽石之前,他是要感到孤寂與苦悶的。
和平的謠言很多。北平的報紙一致的鼓吹和平,各國的外交界的人們也幾乎都相信只要日本人攻到武漢,國民政府是不會再遷都的。連富善先生也以為和平就在不遠。他不喜歡日本人,可是他以為他所喜愛的中國人能少流點血,也不錯。他把這個意思暗示給瑞宣好幾次,瑞宣都沒有出聲。在瑞宣看,這次若是和了,不久日本就會發動第二次的侵略;而日本的再侵略不但要殺更多的中國人,而且必定把英美人也趕出中國去。瑞宣心裡說:“到那時候,連富善先生也得收拾行李了!”
雖然這麼想,他心中可是極不安。萬一要真和了呢?這時候講和便是華北的死亡。就是不提國事,他自己怎麼辦呢?難道他就真的在日本人鼻子底下苟且偷生一輩子嗎?因此,他喜歡聽,哪怕是極小的呢,抵抗與苦戰的事。就是小如韻梅與兩個日本孩子打架的事,他也喜歡聽。這不是瘋狂,他以為,而是一種不願作奴隸的人應有的正當態度。沒有流血與抵抗是不會見出正義與真理的。因此,他也就想到,他應當告訴程長順逃走,應當再勸小崔別以為拉上了包車便萬事亨通。他也想告訴丁約翰不要拿“英國府”當作鐵桿莊稼;假若英國不幫中國的忙,有朝一日連“英國府”也會被日本炸平的。
七七一週年,他聽到委員長的告全國軍民的廣播。他的對國事的推測與希望,看起來,並不是他個人的成見,而也是全中國的希望與要求。他不再感覺孤寂;他的心是與四萬萬同胞在同一的律動上跳動著的。他知道富善先生也必定聽到這廣播,可是還故意的告訴給他。富善先生,出乎瑞宣意料之外,並沒和他辯論什麼,而只嚴肅的和他握了握手。他不明白富善先生的心中正在想什麼,而只好把他預備好了的一片話存在心中。他是要說:“日本人說三個月可以滅了中國,而我們已打了一年。我們還繼續的抵抗,而繼續抵抗便增多了我們勝利的希望。打仗是兩方面的事,只要被打的敢還手,戰局便必定會有變化。變化便帶來希望,而希望產生信心!”
這段話雖然沒說出來,可是他暗自揣想,或者富善先生也和那位竇神父一樣,儘管表面上是一團和氣,可是挖出根兒來看,他們到底是西洋人,而西洋人中,一百個倒有九十九個是崇拜——也許崇拜的程度有多有少——武力的。他甚至於想再去看看竇神父,看看竇神父是不是也因中國抗戰了一年,而且要繼續抵抗,便也嚴肅的和他握手呢?他沒找竇神父去,也不知道究竟富善先生是什麼心意。他只覺得心裡有點痛快,甚至可以說是驕傲。他敢抬著頭,正眼兒看富善先生了。由他自己的這點驕傲,他彷彿也看出富善先生的為中國人而驕傲。是的,中國的獨力抵抗並不是奇蹟,而是用真的血肉去和槍炮對拚的。中國人愛和平,而且敢為和平而流血,難道這不是件該驕傲的事麼?他不再怕富善先生的“噢喉”了。
他請了半天的假,日本人也紀念七七。他不忍看中國人和中國學生到天安門前向侵略者的陣亡將士鞠躬致敬。他必須躲在家裡。他恨不能把委員長的廣播馬上印刷出來,分散給每一個北平人。可是,他既沒有印刷的方便,又不敢冒那麼大的險。他嘆了口氣,對自己說:“國是不會亡的了,可是瑞宣你自己盡了什麼力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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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天也是瑞宣的難關。他不肯出去遊玩,因為無論是在路上,還是在遊玩的地方,都無可避免的遇上許多日本人。日本人的在虛偽的禮貌下藏著的戰勝者的傲慢與得意,使他感到難堪。整個的北平好象已變成他們的勝利品。
他只好藏在家裡,可是在家裡也還不得心靜。瑞豐和胖菊子在星期天必然的來討厭一番。他們夫婦老是匆匆忙忙的跑進來,不大一會兒又匆匆忙忙的跑出去,表示出在萬忙之中,他們還沒忘了來看哥哥。在匆忙之中,瑞豐——老叼著那枝假象牙的菸嘴兒——要屈指計算著,報告給大哥:“今兒個又有四個飯局!都不能不去!不能不去!我告訴你,大哥,我愛吃口兒好的,喝兩杯兒好的,可是應酬太多,敢情就吃不動了!近來,我常常鬧肚子!酒量,我可長多了!不信,多喒有工夫,咱們哥兒倆喝一回,你考驗考驗我!拳也大有進步!上星期天晚飯,在會賢堂,我連贏了張局長七個,七個劈面!”用食指輕輕彈了彈假象牙的菸嘴兒,他繼續著說:“朋友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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