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部分(第2/4 頁)
有許多小崔,因為北平陷落而登時沒有飯吃;有許多小文夫婦,閉上了他們的口,不能再歌舞昇平;有許多孫七,詬罵著日本人而沒有更好的方法發洩惡氣;有許多劉師傅想著靠他們的武藝和日本小鬼去拚一拚,可是敵人的坦克車在柏油路上擺開,有一里多地長;有許多……誰都有吃與喝那樣的迫切的問題,誰都感到冤屈與恥辱,他們都在猜測事情將要怎樣變化——誰都不知怎樣才好!
整個的北平變成了一隻失去舵的孤舟,在野水上飄蕩!舟上的人們,誰都想作一點有益的事情,而誰的力量也不夠拯救他自己的。人人的心中有一團苦悶的霧氣。
玉泉山的泉水還閒適的流著,積水灘,後海,三海的綠荷還在吐放著清香;北面與西面的青山還在藍而發亮的天光下面雄偉的立著;天壇,公園中的蒼松翠柏還伴著紅牆金瓦構成最壯美的景色;可是北平的人已和北平失掉了往日的關係;北平已不是北平人的北平了。在蒼松與金瓦的上面,懸著的是日本旗!人們的眼,畫家的手,詩人的心,已經不敢看,不敢畫,不敢想北平的雄壯偉麗了!北平的一切已都塗上恥辱與汙垢!人們的眼都在相互的問:“怎麼辦呢?”而得到的回答只是搖頭與羞愧!
只有冠曉荷先生的心裡並沒感覺到有什麼不舒服。他比李四爺,小崔,孫七,劉師傅……都更多知道一些什麼“國家”“民族”“社會”這類的名詞;遇到機會,他會運用這些名詞去登臺講演一番。可是,小崔們雖然不會說這些名詞,心裡卻有一股子氣兒,一股子不服人的,特別不服日本人的,氣兒。冠先生,儘管嘴裡花哨,心中卻沒有這一股子氣。他說什麼,與相信什麼,完全是兩回事。他口中說“國家民族”,他心中卻只知道他自己。他自己是一切。他自己是一顆光華燦爛的明星,大赤包與尤桐芳和他的女兒是他的衛星——小羊圈三號的四合房是他的宇宙。在這個宇宙裡,作飯,鬧酒,打牌,唱戲,穿好衣服,彼此吵嘴鬧脾氣,是季節與風雨。在這個宇宙裡,國家民族等等只是一些名詞;假若出賣國家可以使飯食更好,衣服更漂亮,這個宇宙的主宰——冠曉荷——連眼也不眨巴一下便去出賣國家。在他心裡,生命就是生活,而生活理當奢華舒服。為達到他的理想生活水準,他沒有什麼不可以作的事。什麼都是假的,連國家民族都是假的,只有他的酒飯,女人,衣冠,與金錢,是真的。
從老早,他就恨惡南京,因為國民政府,始終沒有給他一個差事。由這點恨惡向前發展,他也就看不起中國。他覺得中國毫無希望,因為中國政府沒有給他官兒作!再向前發展,他覺得英國法國都可愛,假若英國法國能給他個官職。現在,日本人攻進了北平;日本人是不是能啟用他呢?想了半天,他的臉上浮起點笑意,象春風吹化了的冰似的,漸漸的由冰硬而露出點水汪汪的意思來。他想:日本人一時絕難派遣成千成萬的官吏來,而必然要用些不抗日的人們去辦事。那麼,他便最有資格去作事,因為憑良心說,他向來沒存過絲毫的抗日的心思。同時,他所結交的朋友中有不少是與日本人有相當的關係的,他們若是幫助日本人去辦事,難道還能剩下他嗎?想到這裡,他對著鏡子看了看自己,覺得印堂確是發亮,眼睛也有光。他好象記得西河沿福來店的大相士神仙眼說過,他就在這二年裡有一步好運。對著鏡子,他喊了一聲:“桐芳!”他看到自己喊人的口形是頗有些氣派,也聽到自己的聲音是清亮而帶著水音兒,他的必能走好運的信心當時增高了好幾倍。
“幹嗎呀?”桐芳嬌聲細氣的在院裡問。
因為自己心裡高興,他覺得她的聲音特別的甜美好聽,而且彷彿看到了她的永遠抹得鮮紅而範圍擴大的嘴唇。他好象受了她的傳染,聲音也帶著幾分甜美與尖銳:“那回神仙眼說我哪一年交好運來著?”問罷,他偏著點頭,微笑的等她回答。
“就是今年吧?”她剛說完,馬上又把那個“吧”字取締了:“就是今年!今年不是牛年嗎?”
“是牛年!他說我牛年交運啊?”
“一點不錯,我記得死死的!”
他沒再說什麼,而覺得心中有一股熱氣直往上衝騰。他不便說出來,而心裡決定好:日本人是可愛的,因為給他帶來好運!
在全城的人都惶惑不安的時節,冠曉荷開始去活動。在他第一次出門的時候,他的心中頗有些不安。街上重要的路口,象四牌樓,新街口,和護國寺街口,都有武裝的日本人站崗,槍上都上著明晃晃的刺刀。人們過這些街口,都必須向崗位深深的鞠躬。他很喜歡鞠躬,而且很會鞠日本式的
本章未完,點選下一頁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