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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驚醒,知道她從未離開那架跳馬。他疑心靈魂並非人們所說的那樣,能夠順利地脫離肉身並且飄上天空,頃刻間重獲自由。他卻覺得這靈魂就像一條軟繩一般地,被死死地纏繞在世間的一處,無論如何都無法得以解脫。
他於是決定回來找到那跳馬。他覺得他必須,把她的靈魂從上面解下來。
他回到B城。他還沒有回到學校,只是在火車剛剛在這個久違的城市停靠的時候,他就感到了撲面而來的她的氣息。事實上,她的氣息密佈了這整座城市的天空。哪裡都是她影子,他們的影子。他想起他們曾一起來過火車站。他們計劃著私奔,他和她牽著手,也是秋天,不過時節比現在還要晚些,她穿了厚厚的毛衫仍舊瑟瑟發抖。他們在月臺邊站著,火車隆隆地叫起來,然後像個打著呵欠的響尾蛇一樣上路了。他們只是看著,累了就坐下來,她從她的橙子色揹包裡拎出一罐可樂遞給他。她還喜歡在包裡放些花花綠綠的小零食,所以如果他們在這裡坐得久了,他就會看到她從包裡陸續拿出話梅或者草莓軟糖這樣的零食。他們之間的對話反反覆覆就是那樣的幾句:
她問他:“我們走吧,就現在。”
“嗯。”他十分堅定地點頭。
“我們去一個他們都找不到的地方,自由得像是大森林裡的小浣熊!”她說,她每次說的時候所用的比喻都有所不同,可卻都是一樣的激動,眼睛一直盯著從身前離開的火車,一隻手緊緊地抓著他的手。
“好。”他十分誠懇地表示同意。
這是每個黃昏裡他們放學後的一段時間。他們喜歡來這裡,像對將要私奔的小情人,內心彭湃地站在這裡等待著出發。然而又在每一個夜幕降臨的時刻,他們照舊騎上單車,他送她回家,然後親吻她的臉頰,戀戀不捨地說再見。而這在火車站深情的對話彷彿只是他們每天延續著的家家酒遊戲。當然在這種不能每時每刻廝守的愛情煎熬令他們都十分痛苦。可是他請她諒解。現在的他,僅僅是個高中生,他沒有能力給她什麼——他深知這是一個多麼需要保護和關愛的女孩,她的父母雙雙死於車禍,她在舅舅家長大,是個懂事很早,極少給人添麻煩的安靜女孩。她的柔弱和身世悽苦令他心疼,並且更加想要好好地照顧她。
所以他很少對她說起他家裡的事。他的父親在他兩歲的時候愛上了別的女子,最後決絕地帶著那個女子遠走高飛了。他和母親一直是相依為命的,他就是母親的全部天空。他常常想,倘他真的就這樣悄無聲息地一走了之,母親的生活是否還能繼續。在遇到她之前,他從未違背過母親,竭盡全力地讀書,一心想著以後能給母親好一些的生活,讓她不再那麼辛勞。
吉諾的跳馬(11)
可是他無法抗拒她。她盛大而美好,像是他童年時闖進神秘肅穆的天主教堂猛然間抬頭看到的眩目的玻璃花窗。是的,他不僅覺得她美,還覺得她帶著一絲一絲神聖耀眼的光芒。自她在高二開始時,忐忑羞赧地被老師帶進班級,安排在他斜前方的位子上,他就被她耀眼的光芒矇住了。從他的座位的角度看過去,能夠看到她的側臉,上午的陽光從窗外照進來,打在她的臉上,像花兒一樣一片一片花瓣地開啟,然後蕊的香氣就迎著他漫過來。他怎麼能抗拒呢。
像大多數情竇初開的少年一樣,他急於向心愛的人表達自己的情感。他來到她的面前,終於有一天。他穿著乾淨的校服,瘦高和十分白皙的面板使他看上去有點詩人或者貴族的氣質。他很直接地對她表達了愛意。令他欣喜萬分的是,女孩接受了他。他們開始偷偷地相愛,甜蜜而心驚膽戰。
那絕對是一份熾熱得不能更加燙手的愛情。燒壞了他們的頭腦,他們都變得軟綿綿的,喪失了鬥智,只是想一分鐘也不分開地廝守在一起。這份愛情的熱烈,使他們沒有覺得有什麼禁區是不能逾越的,或者說,他們覺得理應毫無保留地彼此擁有。於是他們開始莋愛。他們是這樣的歡喜彼此的身體,深溺其中無法自拔。他們開始不再去月臺眺望遠走的火車,不再排演著私奔的二人話劇。他們開始在放學後急匆匆地跑去學校旁邊的一間小旅店。那裡暗仄潮溼,只有一張床單洗得花花搭搭的雙人床。可是這裡成了他們最神聖最奇妙的遊樂場。
她懷孕了。他才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他想帶她去動手術她卻是不肯的。她十分堅定地告訴他,她的媽媽在天之靈看到她要拿掉這個孩子一定會很傷心。她想要生下這個孩子。她覺得學業那些於她都不那麼重要,而她一心想要保有這個用他們之間熾烈的愛打造的小孩。她的想法令他十分吃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