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隊長的胳膊,把自己的身子懸空吊起來,兩個烏黑的光腳丫子蹬在蕭隊長的腿上和身上,一股勁地往上爬。趙大嫂子忙喝道:“鎖住,我看你是少揍了。把叔叔褲襖都蹬埋汰了。還不快下來,看我揍你了。”
鎖住並沒有下來。他知道他媽捨不得打他。他緊緊地纏住蕭隊長的脖子。趙大嫂子也真沒有揍他。蕭隊長摟住鎖住,親親他臉蛋,把他放在炕頭上,自己就坐在炕沿。趙大嫂子正在用秫秸皮子編炕蓆,這是她們的副業生產。
蕭隊長特意來瞧瞧,她感到歡喜,好像是見到親人似的,忙下地來,跟南炕借了個菸袋,借些黃煙,又用麻稈到外屋灶坑對了個火,給蕭隊長抽菸。蕭祥點起煙來,一面抽著,一面嘮家常,看到她的炕琴上的破被子,他動問道:“大嫂子,有啥困難嗎?”
趙大嫂子說:“有啥困難呀?在‘滿洲國’,窮得鍋蓋直往鍋上粘,也過來了。這會子還有啥困難?有點小困難,小嘎短一點零化,編這席子,倒動點兒,也能解決了。”
“他們幫助你們嗎?”
“你說誰?”趙大嫂子一面編席子,一面問,“你說農會?他們都不管我們。”
“過年過節,也不來慰勞?”
趙大嫂子笑一笑,只是不說。她總是想起趙玉林的屈己待人的脾性,遇事寧肯自己吃點虧,不叫虧了人。在人背後,也不輕易說人家壞話,南炕李寡婦卻忍不住,代她訴說了。“慰勞?都把東西慰勞婦女會長小糜子去了。他們早忘了慰勞烈屬軍屬這回事。”
“有人挑水嗎?”
李寡婦又代她回答:“郭主任要在屯子裡,見天來幫大嫂子挑水、劈柴。郭主任要是走了,咱們兩家抬水喝,十冬臘月,沒有帽子,出外抬水,別的還好,就這耳丫子凍得夠嗆。”
蕭隊長問道:“小豬倌不是還在這兒嗎,咋不叫他去挑水?”
南炕李寡婦笑著又代她回說:“這都是大嫂子誠心忠厚,老念著人家是沒爹沒媽沒人心疼的孩子,粗活都不叫他幹,怕他累了。還送他上小學校唸書。蕭隊長你還沒有看到大嫂子這份好心呀,這真是遍天下少有。自己親生孩子鎖住還是光腳丫子呢,小豬倌早穿上鞋了。”
趙大嫂子低頭不吱聲。她在編炕蓆。蕭隊長望著她的頭頂,她的頭髮有些焦黃了,這是營養不夠的生活的標記,但是她有勞動人民的好性格,縱令自己也在困難裡,也還是照顧別人,體貼別人,寧肯自己心疼的獨生孩子光著腳丫子,先做鞋子給那寄養在她家的窮孩子穿上。這炕蓆,還有圍糧食囤子的茓子①,都是元茂屯的窮婦女,打街裡兜攬回來的活計。張富英和小糜子沒有來領導她們、組織她們。這屯子的婦女的副業生產,帶自發的性質。
①用高粱稈皮子或是蘆葦編制的圍成糧食囤的粗席。
蕭隊長沒有久坐,他怕坐久了、嘮多了,一不小心,提到趙玉林,引起她傷感。他辭了出來。在大門外,遇到一個小學生,夾著書包,滿臉含笑跑進來。他穿一件青斜紋布的對襟棉襖,一條直貢呢棉褲,蕭隊長跟他打招呼,眼睛瞅著他腳上,他穿一雙青絨鞋面的棉鞋,又結實又好看。這是豬倌吳家富。
蕭隊長瞅著小豬倌的棉鞋,想起鎖住蹬在他身上的一雙小小的烏黑的光腳丫子,心裡想著:“百裡挑一的婦女,屈己待人,跟趙玉林同志一模一樣。”他問小豬倌:“唸的啥書?老師好不好?”臨了又鼓勵幾句,才走出來。小豬倌跑了回去,在蕭隊長背後,風把趙家嚷嚷的聲音,颳了過來,那裡頭有鎖住的歡叫大嚷的聲音。
蕭隊長拐一個彎,往東走去。他要去瞧瞧白玉山媳婦。白玉山託他捎回的家信,早晨人多,亂亂嘈嘈,忘了給她。他記得他們住在東門裡,就往東門走。
白大嫂子也在編炕蓆。她是細活①的能手。往年,要是賣給大肚子的席子,她頂多使出六分本領來編織。這一批席子和茓子,打聽到是公家收買,她使出十分本領來編織。席子和茓子編得結實又光趟。從打白玉山成了公家人以後,白大嫂子對官差都分外賣力,公家定做的什麼,落到她手,她做得分外精緻。為什麼呢?為了那是八路的,她掌櫃的不也是八路軍嗎?
①做鞋、裁衣、編炕蓆等,都稱細活。地裡活稱粗活。
在屯子裡,一家子有人出門在外,家裡人就常記掛著。白大嫂也是這樣子。她編炕蓆的時候,也在尋思。婦女低頭幹細活,是不能不想自己外頭的人的。白大嫂子卻是這樣子的婦女,心裡想得發痛了,嘴頭上也不承應。要是有人問她道:“白大嫂子,記不記掛你家掌櫃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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