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部分(第2/4 頁)
年,攤子已成小店,美君抱著一歲的女兒,女兒叫“應臺”。
穿著制服的港警,巡邏時經過倉庫大門,看到這個體型纖弱的年輕外省女人,不免多看一眼。
4,美君回家
美君從此不能見河,一見河,她就要說:“這哪裡能和我們老家的河比……”我從小就聽她說:“新安江的水啊,”她總是絮絮叨叨地說,“是透明的!”第一層是細細的白沙,第二層是鵝卵石,然後是碧綠碧綠的水。抓魚的時候,長褲脫下來,站進水裡,把兩個褲腳紮緊,這麼往水裡一撈,褲腿裡滿滿是魚 ……美君說完,總還要往我看看,確定我是不是還聽著,然後無可奈何地嘆一聲氣:“唉!對遊彈琴啦,講給你聽,你也不會相信,你根本就沒見過那麼清的水嘛!”
牛,她總說“遊”,所以“牛奶”,就是“游來”。
她沉默一會兒,又說:“有一天,有一天要帶你回去看看,你就知道了。”聲音很小,好像在說給她自己聽。
我這個高雄出生的女兒,對長江、黃河都無從想象,但是自小就知道有那麼一條新安江——江在哪裡其實也毫無概念,連浙江在江蘇的上面還是下面,左邊還是右邊都不十分清楚——但我知道,新安江水是世界上最幹凈的水。
這個女兒長大以後,帶著美君去看阿爾卑斯山裡的冰湖,去看萊茵河的源頭,去看多瑙河的藍色風光,美君很滿意地發出讚美:“歐洲實在太漂亮了!”然而還沒走出幾步,她就要輕輕嘆一口氣。我故意不回頭,等著,果然,她說:“可是這水啊,跟我們新安江不能比……”
美君在臺灣一住就是六十年,學會了當地的語言,也愛上了亞熱帶的生活,異鄉已經變成了故鄉。那新安江畔的故鄉嘛,一九五九年建水壩,整個古城沉入千島湖底。她這才相信,原來朝代可以起滅、家國可以興亡,連城,都可以從地球上抹掉,不留一點痕跡。
一九八七年,臺灣政府終於允許人們回鄉探看以後,鄉親們紛紛結伴還鄉;也許人事全非,但故鄉,總歸是故鄉吧,可是淳安來的美君卻冷冷地說:“回去?回去看什麼呢?”
“看不到城,”美君的女兒,我,說,“看人總可以吧?”
距離美君離開淳安半個世紀之後,一九九五年九月,七十歲的美君,第一次回到了淳安,不,現在叫千島湖鎮了,而且是個新興的小鎮,“樹小、牆新、畫不古”的新興的小鎮,在一個小島上。
“島?千島?”美君不悅地糾正我,“以前都是山,千山啦,什麼千島。”
當然,水淹上來,老城沉進水底,山頂突出成島,千島湖曾是千山鄉,美君確實沒想到五十年的“滄海桑田”竟是如此具體!
“這次回來,我一定要找到我父親的墳,”美君說,“做了水壩,墳遷走了,遷去了哪裡?好幾年,我都夢見他,他從墳裡出來,臉是綠的,水草的顏色,他說,女兒啊,我冷啊,你一定要想辦法把我遷走……”
一圈圍坐著的親戚突然安靜下來,我從一張臉望向另一張臉:這真是極複雜的安靜;美君的話,在他們耳中簡直“迷信”得駭人,卻又不好傷老人家的感情。
“湖很大,一千多個島,”他們猶豫地說,“我們只記得一個大概的範圍,墳怕不好找……”
“可以試試看。”美君說。
一個親戚說,“我們這兒是可以遙祭的,就是對著那個方向祭拜,大姊你遙祭也可以吧?”
我看看美君,她也正瞧著我。啊,我知道這個彪悍的女生要發作了。
“我在臺灣遙祭了五十年,”美君頓了一下,臉色很不好看,然後一口氣說出來:“我遙祭了五十年,你們覺得,我今天人千里迢迢到了淳安,是來這裡遙祭的嗎?”
又是一陣安靜。
“……火燒船事件以後,”親戚面有難色,“租船管制很嚴……”
“我是淳安的女兒,”美君還是寒著臉孔,說,“找父親的墳是天經地義的。”
第二天,終於找來了一艘汽艇,還僱來了一位熟識水路的船伕,船伕帶著老城的記憶,彷佛心中有一個隱藏的導航系統,看穿湖水,將每一座島回覆成山,認出哪座山在哪座山的什麼方位。
汽艇在六百平方公里的水面上穿梭,掠過一個又一個大大小小的島,煙波浩渺,千島湖看起來素樸純凈,原始自然,但是我們的眼睛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那無數個聳立水面的荒島,其實既非島,也不荒,那曾是山,母親年幼時攀爬過、野餐過的地方。水面下,曾經是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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