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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華從孃家帶來許多舊衣服給九莉穿,領口發了毛的綿呢長袍,一件又一件,永遠穿不完。在她那號稱貴族化的教會女校實在觸目。她很希望有校服,但是結果又沒透過。
楚娣笑道:“等你十八歲我替你做點衣裳。”
不知道為什麼,十八歲異常渺茫,像隔著座大山,過不去,看不見。
楚娣說過:“我答應二嬸照應你的。”不要她承她的情。
“我們官司打輸了。”楚娣輕快的說。
“是怎麼樣的?”九莉輕聲問,有點恐懼迷茫。
“他們塞錢。——我們也塞錢。他們錢多。”
楚娣沒告訴她打輸的另一個原因是她父親倒戈,單獨與大爺私了了。
“說弟弟偷東西。”她告訴楚娣。
“偷了什麼?”
“錢。”
楚娣默然片刻道:“小孩子看見零錢擱在那裡,拿了去也是常有的事,給他們耿家說出去就是偷了。”
明年校刊上要登畢業生的照片,九莉去照了一張,頭髮短齊耳朵,照出來像個小雞。翠華見她自己看了十分懊喪,便笑道:“不燙頭髮都是這樣的呀!你要不要燙頭髮?”
“娘問我要不要燙頭髮。”她告訴楚娣。
楚娣笑道:“你娘還不是想嫁掉你。”
她也有戒心。
有個呂表哥是耿家的窮親戚,翠華的表姪,常來,跟乃德上交易所歷練歷練,生得面如冠玉,唇若塗朱,劍眉星眼,玉樹臨風,所有這些話都用得上,穿件藏青綢袍,過來到九莉房裡,招呼之後坐下就一言不發,翻看她桌上的小說。她還搭訕著問他看過這本沒有,看了哪張電影沒有,他總是頓了頓,微笑著略搖搖頭。她想不出別的話說,他也只低著頭掀動書頁,半晌方起身笑道:“表妹你看書,不攪糊你了。”
耿家有個表姐笑嚷道:“呂表哥討厭死了,聽六姐說,也是到他們那兒去一生坐了半天,一句話也不說。六姐說討厭死了。”那是耿家的闊親戚,家裡兩個時髦小姐,二十幾歲了。耿家自己因為人太多,沒錢,呂表哥也不去默坐。
九莉覺得她是酸葡萄,但是聽見說他對“六姐”姐妹倆也這樣,不禁有點爽然若失。後來聽九林說呂表哥結婚了,是個銀行經理的女兒。又聽見九林說他一發跡就大了肚子,又玩舞女,也感到一絲慶幸。
九林對呂表哥的事業特別注意。他跟九莉相反,等不及長大。翠華有個弟弟給了他一套舊襯衫,黃卡其袴,配上有油漬的領帶,還是小時候楚娣送他的一條,穿著也很英俊,常在浴室裡照著鏡子,在龍頭下沾溼了梳子,用水梳出高聳的飛機頭。十二歲那年有一次跟九莉去看電影,有家裡汽車接送,就是他們倆,散場到惠爾康去吃冰淇淋,他就點啤酒。
“大爺死了,”九莉放假回來他報告,“據說是餓死的。”
九莉駭異道:“他那麼有錢,怎麼會餓死?”
“他那個病,醫生差不多什麼都不叫吃。餓急了,不知怎麼給他跑了出來,住到小公館去。姨太說‘我也不敢給他吃,不然說我害死的’還是沒得吃。所以都說是餓死的。”
她知道西醫忌嘴之嚴,中國人有時候不大瞭解,所以病死了以為是餓死的。但是也是親戚間大家有這麼個願望。
“韓媽鄉下有人來,說進寶把他外婆活埋了,”九林又閒閒的報道。“他外婆八九十歲了,進寶老是問她怎麼還不死。這一天氣起來,硬把她裝在棺材裡,說是她手扳著棺材沿不放,他硬把手指頭一個個扳開來往裡塞。”
九莉又駭然,簡直不吸收,恍惚根本沒聽見。“韓媽怎麼說?”
“韓媽當然說是沒有的事,說她母親實在年紀大了,沒聽見說有病,就死了,所以有人造謠言。”
“少爺!老爺叫!”陪房女傭在樓梯上喊。
“噢。”他高聲應了一聲,因為不慣大聲,聲帶太緊,聽上去有點不自然,但是很鎮靜敏捷的上樓去了。
韓媽沒提她母親死了的事,九莉也沒問她。
她晚上忽然向九莉說:“我今天在街上看見個老叫化子,給了他兩毛錢。人老了可憐咧!韓媽要做老叫化子了。”說著幾乎淚下。
九莉笑道:“那怎麼會?不會的。”也想不出別的話安慰她。她不作聲。
“怎麼會呢?”九莉又說,自己也覺得是極乏的空話。
她陪著九莉坐在燈下,藉此打個盹。九莉畫了她一張鉛筆像,雖然銀白頭髮稀了,露出光閃閃的禿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