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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建來，我老家在福清。那個時候，我爸在上海生意做得還可以，所以遷家時購了一條船，把財產全部放在船上，我們全家坐在油輪上回福建，可是那條裝滿財產的船卻始終沒有回來，說是沉掉了，搞不清是真沉了還是被船老大他們怎麼了，這下就傻了——全部財產都沒了。我爸到福建的時候什麼都不會做，剛開始租房子住在福州，一年後，我媽說如果還住在這裡，會坐吃山空的，就這樣，我媽把金銀手飾全部賣掉，在福清高山買了幾畝地，同時還買了一塊地蓋房，在蓋房子的時候，遇到國民黨軍隊撤退，把做工的師父都捉走了，結果我爸就被當地人捉住要他賠人，爸爸只好跑回上海，餘下我跟兄弟姐妹——我姐姐，我哥哥，我，我妹妹，我弟弟——五個孩子仍在那個地方，我媽原來是大戶人家的女兒，不會做事情，就只有靠舅舅他們來幫我們種幾畝地，那幾畝地是靠天吃飯，我們那裡那段時間天氣總是不好。

童年生活是非常艱苦的，經常有一頓沒一頓的，一般一天吃兩餐。魯迅在回憶自己小時候的生活的時候，曾經有一段話，說是因父親去世，家道中落，結果飽受世態炎涼。那段話寫得很痛心。如果要我講自己童年的生活，我怕自己講起來也會很傷心，會流淚的。

我9歲才唸書，因為家裡窮，沒有錢，14歲就不念了，學校里老師和同學都欺負我。也許因為有過這樣的經歷，所以我在感情上一直認為滴水之恩一定要湧泉相報。我懂得一個人處在困境的時候，是多麼需要別人的幫助，而這個時候，周圍的人中能有同情心的是很少的。

“不要怪那些沒有同情心的人，但是要感激那些給你同情給你幫助的人。”我母親很優秀，她一直在教育我們——貧窮的時候，也可以熱愛生活，也可以做一個有尊嚴的人。

後來我就沒法讀書了，但我求知的渴望是很強烈的，所以格外痛苦。現在如果誰跟我講哪個孩子唸書有困難，我一定會資助，因為我能體會那種情感。早年貧窮的生活，因為貧窮受人歧視的遭遇，使我明白人的善良有多重要。善良是一種高尚的感情，它之所以高尚並不是說一個人對富裕的人、和自己生活水平一樣的人善良，而是要對貧窮的人、處於絕境的人善良。我今天成功了，很容易就得到別人的尊敬，但是我並不覺得所有對我客氣的人都是善良的，善良要像我母親那樣，自己生活得艱難，但是還要對別的人好，能夠幫助別人的時候一定要幫助別人。

我不上學以後，我媽就向生產隊申請領一頭牛回來養，因為我父母不會種田。我早上去放牛晚上回來，一天賺兩個工分，可是村裡的人總是指指點點說牛沒吃飽，整天到我家來告狀，這樣過了一年，我爸對我說：“我們不放牛了，你跟我去做生意吧。”

我爸是因自幼出洋不會種田的。他每天從福州拿點菸絲回來賣，也沒有多少，二、三十斤菸絲拿回來賣他半個月，可是一捉到就是投機倒把，就沒收他的菸絲。後來我父親發現小孩子如果在路上跑，人家不會注意他是做這個生意的，這樣我在很小的時候就已經常騎著腳踏車到長樂把菸絲拿回家，大約平均5天一趟，從高山到福州有100多公里，來回跑200多公里。後來菸絲生意不好做，到我十八、九歲以後，也就是1966年、1967年的時候，就改做水果生意，從高山騎車到福清去賣，來回80公里，早上去，晚上回來，腳踏車上裝300斤水果，這樣跑一趟，純利潤是兩塊多的錢，一個月要跑20趟。

那時的艱苦現在想想會哭起來的——早上3點多起來，高山到福清騎車要兩個半小時，要在天亮前趕到，夏天的時候，福清早上6點天就亮了，所以要在凌晨兩點出發。也就是天剛亮的時候，農民來了，我要跟他們討價還價，這樣搞到八、九點鐘，差不多到中午了，裝好以後在那裡煮飯吃。飯吃完後，中午十一、二點鐘，一般溫度是40度，像天上下火一樣，可是無論多熱，我都要出發，這樣到高山一般是4點到4點半，把這一車的水果批發給商販，全部錢算清後，最快收攤也是5點半，一般都要到6點鐘，再餓著肚子回家，吃完飯就八、九點鐘了，馬上就要去睡覺，否則第二天就起不來了。可是因為每天都很累，所以第二天起床非常困難，我媽就坐在我床頭哭泣。她每天早上叫我起床的時候，都要先哭一陣子才叫醒我。

我至今回憶起我的母親，都會回憶起她坐在我床頭哭泣的樣子。她是那麼堅強的一個人，從不當著別人的面流淚。生活的困難，有的時候會顯出一個人最惡的一面，有的時候會顯出一個人最善的一面，所以說苦難是人的試金石，人一定要經得起考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