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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方,沒意思,他說。到了馬賽,他丟了一隻皮箱。那一位少年是幹什麼的,我不知道。他一天到晚想家。想家之外,便看法國姑娘,爾後告訴那位出來遊歷的:“她們都釣我呢!”
所謂“她們”,是七八個到安南或上海的法國舞女,最年輕的不過才三十多歲。三等艙的食堂永遠被她們佔據著。她們吸菸,吃飯,掄大腿,練習唱,都在這兒。領導的是個五十多歲的小幹老頭兒。臉像個幹橘子。她們沒事的時候也還光著大腿,有倆小軍官時常和她們弄牌玩。可是那位少年老說她們關心著他。
三等艙裡不能算不熱鬧,舞女們一唱就唱兩個多鐘頭。那個小幹老頭似乎沒有誇獎她們的時候,差不多老對她們喊叫。可是她們也不在乎。她們唱或掄腿,我們就瞎扯,扯膩了便到甲板上過過風。我們的茶房是中國人,永遠蹲在暗處,不留神便踩了他的腳。他賣一種黑玩藝,五個佛郎一小包,舞女們也有買的。
廿多天就這樣過去:聽唱,看大腿,瞎扯,吃飯。艙中老是這些人,外邊老是那些水。沒有一件新鮮事,大家的臉上眼看著往起長肉,好像一船受填時期的鴨子。坐船是件苦事,明知光陰怪可惜,可是沒法不白白扔棄。書讀不下去,海是看膩了,話也慢慢的少起來。我的心裡還想著:到新加坡怎辦呢?
二、國文教員
就在那麼心裡懸虛的一天,到了新加坡。再想在船上吃,是不可能了,只好下去。僱上洋車,不,不應當說僱上,是坐上;此處的洋車伕是多數不識路的,即使識路,也聽不懂我的話。坐上,用手一指,車伕便跑下去。我是想上商務印書館。不記得街名,可是記得它是在條熱鬧街上;上歐洲去的時候曾經在此處玩過一天。洋車一直路下去,我心裡說:商務印書館要是在這條街上等著我,便是開門見喜;它若不在這條街上,我便玩完。事情真湊巧,商務館果然等著我呢。說不定還許是臨時搬過來的。
這就好辦了。進門就找經理。道過姓字名誰,馬上問有什麼工作沒有。經理是包先生,人很客氣,可是說事情不大易找。他叫我去看看南洋兄弟菸草公司的黃曼士先生——在地面上很熟,而且好交朋友。我去見黃先生,自然是先在商務館吃了頓飯。黃先生也一時想不到事情,可是和我成了很好的朋友;我在新加坡,後來,常到他家去吃飯,也常一同出去玩。他是個很可愛的人。他家給他寄茶,總是龍井與香片兩樣,他不喜喝香片,便都歸了我;所以在南洋我還有香片茶吃。不過,這都是後話。我還得去找事。不遠就是中華書局,好,就是中華書局吧。經理徐採明先生至今還是我的好朋友。倒不在乎他給找著個事作,他的人可愛。見了他,我說明來意。他說有辦法。馬上領我到華僑中學去。這個中學離街市至少有十多里,好在公眾汽車(都是小而紅的車,跑得飛快)方便,一會兒就到了。徐先生替我去吆喝。行了,他們正短個國文教員。馬上搬來行李,上任大吉。有了事作,心才落了實,花兩毛錢買了個大柚子吃吃。然後支了點錢,買了條毯子,因為夜間必須蓋上的。買了身白衣裳,中不中,西不西,自有南洋風味。賒了部《辭源》;教書不同自己讀書,字總得認清了——有好些好些字,我總以為認識而實在唸不出。一夜睡得怪舒服;新《辭源》擺在桌上被老鼠啃壞,是美中不足。預備用皮鞋打老鼠,及至見了面,又不想多事了,老鼠的身量至少比《辭源》長,說不定還許是仙鼠呢,隨它去吧。老鼠雖大,可並不多。許多是壁虎。到處是它們:棚上牆上玻璃杯裡——敢情它們喜甜味,盛過汽水的杯子總有它們來照顧一下。它們還會唱,吱吱的,沒什麼好聽,可也不十分討厭。
天氣是好的。早半天教書,很可以自自然然的,除非在堂上被學生問住,還不至於四脖子汗流的。吃過午飯就睡大覺,熱便在暗中度過去。六點鐘落太陽,晚飯後還可以作點工,壁虎在牆上唱著。夜間必須蓋條毯子,可見是不熱;比起南京的夏夜,這裡簡直是仙境了。我很得意,有薪水可拿,而夜間還可以蓋毯子,美!況且還得沖涼呢,早午晚三次,在自來水龍頭下,灌頂澆脊背,也是痛快事。
可是,住了不到幾天,我發燒,身上起了小紅點。平日我是很勇敢的,一病可就有點怕死。身上有小紅點喲,這玩藝,痧疹歸心,不死才怪!把校醫請來了,他給了我兩包金雞納霜,告訴我離死還很遠。吃了金雞納霜,睡在床上,既然離死很遠,死我也不怕了,於是依舊勇敢起來。早晚在床上聽著戶外行人的足聲,“心眼”裡制構著美的圖畫:路的兩旁雜生著椰樹檳榔;海藍的天空;穿白或黑的女郎,赤著腳,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