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部分(第3/4 頁)
當年的韓非,懷抱大材,勇於用世,長願功顯天下,名揚後世。”
韓非不語。李斯再道,“世上有才如兄者能有幾人?忍心自棄,埋沒速朽乎?你我皆知,能用兄者,惟秦而已。兄為韓公子,心念故國,固常情也,然不見天下大勢乎?韓亡必矣,六國亡必矣。英人莎士比亞作戲劇《暴風雨》,其中有語云:舟船漏,鼠不留(注1)。鼠尚有靈,不居破舟之中,而況人乎?”
韓非忽然大笑。李斯不解其意,道,“兄因何而笑?”
韓非道,“言及老鼠,不由想起當年的你,上蔡嘆鼠曰:‘人之賢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處耳!’時過境遷,此韓非已非彼韓非,此李斯猶彼李斯乎?”
提起往事,李斯也忍不住笑了起來。韓非又道,“世人視君,以為猶行當年之言,然否?”
李斯冷笑,不屑道,“世人哪得知(注2)!”
韓非大叫道,“好一句世人哪得知!僅此一句,足以狂醉三千年。”
兩人痛飲大笑。這一瞬間,彷彿重又回到了當年同窗之時。如今的李斯,地位和權勢擺在那裡,除了韓非,恐怕再也沒人敢和他如此直率地交談,更別說擠兌挖苦他了。
李斯見韓非一再岔開話題,知其無意事秦,也不再勸說。反正韓非在咸陽還要停留很久很久,大可以從長計議。
很自然的,兩人的話題從務實開始轉為務虛,縱論諸子百家,天理人性。李斯的心態是,韓非好比是一座思想的寶藏,豈可入寶山而空回。而韓非恃才傲物,也只有李斯這樣強勁的對手,方才能刺激到他,讓他一吐胸臆,盡情發揮。於是乎,酒興飛揚,胸襟開張,通宵長語,不覺東方即白。
二士共談,必說妙法。韓非和李斯,站在時代的巔峰之上,一樣的雄視古今,一樣的俯瞰百代,這樣兩個不世出的人物對談起來,又該是怎樣一幅激動人心的景象!千載以下,吾人不由遙想,兩人悠然對坐,侃侃而談,身外卻早已是大雨瓢潑、飛沙走石。嗚呼,倘能適逢其會,仰瞻其光,沾染其澤,即使被淋得全身盡溼,打得滿頭是包,咱也認了,咱也值了。
7、二士共談(2)
注1:
見《暴風雨》第一幕第二場。
普洛斯彼羅:……他們已經預備好一隻腐朽的破船,帆篷、纜索、桅檣——什麼都沒有,就是老鼠一見也會自然而然地退縮開去。……
注2:
見《世說新語》。
謝公(謝安)問子敬(王獻之):「君書何如君家尊?」答曰:「固當不同。」公曰:「世人論殊不爾。」王曰:「世人那得知。」
愛倫坡也有類似的觀點:世人並不都具備評斷能力,更多的只是道聽途說,所謂耳鑑而已。比如,一個白痴也可以認為莎士比亞是偉大的,而他之所以作這個評價,只不過是因為他那個智力比他高一些的鄰居這樣告訴他的。而那個鄰居的這一見解,則來自於另一個智力比他更高的某人。由此追溯上去,一直可以追溯到幾個天才,他們在山頂上面對面跪成一圈,仰望著峰巔上那個首創此一見解的偉人。
1、舊事重提(1)
且說韓非入秦,秦國大臣們震懾於其赫赫大名,又知嬴政對其賞識有加,於是紛紛著力結交,以一識為幸。當斯時也,秦國獨尊天下,而韓國在戰國七雄中又最為弱小,應酬之際,秦國大臣們不免抱著大國心態,有意無意地輕慢韓非這個從韓國來的落魄公子。筵席之上,群臣輪番詰難韓非,欲羞辱之。然而,韓非之名,豈是浪得!口不少停,對群臣一一駁斥。到後來,筵席竟淪為韓非一人表演的舞臺,縱論古今之變,君臣法術,群臣則只能側耳而聽,莫可應對。
群臣本欲辱韓非,反自取辱,意不能平,為挽回秦國的體面,群臣又開始拿韓國的弱小來說事,以為秦國滅韓,只在反掌之間。韓非嗔目大怒,力陳存韓之利,言談之時,虎視左右,似欲擇人而噬。群臣知終不能以口舌折之,乃改容顏,生敬畏。
嬴政作為韓非的忠實讀者,自從讀過《孤憤》、《五蠹》兩篇之後,不由對韓非所著其餘諸篇日夜思念。然而韓非乃是單車入秦,顯然未曾將著作帶在身邊。嬴政於是命李斯蒐羅。幸好,韓非的著作在韓國多有流傳,很快,李斯便從韓相張讓以及韓非門人處,徵集得韓非著作三十餘篇,一一呈於嬴政。嬴政讀之,從心醉,到心驚,越發覺得韓非之才高見深,也越發覺得那場戰爭打得值。
通覽三十餘篇畢,嬴政喟然長嘆道,“人如韓非者,天下不可無一,不可有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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