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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河又深了許多之外,其餘,父親的眼、鼻和時常因激動而發顫的嘴角沒有絲毫的變化。那幾年,他的病不知是輕了一些,還是因為姐姐病重,顯得他的病輕了一樣。他坐在床頭,圍著被子,臉上的平靜異常而又深刻,聽我說想要當兵去,如聽我說我要出門趕集、要到姑姑舅舅家小住幾日一樣,只那麼淡淡地看了我一眼,又淡淡地卻是肯定地說:“當兵去吧,總在家裡能有啥兒奔頭呢。”
想起來,這是父親給我的一個莊嚴的應允,是一個似乎數百年前就熟思熟慮後的答覆。彷彿,為了這個答覆,他等我的詢問果真已經等了百年之久,已經等得筋疲力盡、心力衰竭,所以他才回答得淡漠而又平靜,甚至有些不太耐煩。
6 戰爭(2)
於是,我便當兵走了。
毅然地參軍去了。
與其說我是參軍入伍,不如說我是逃離土地;與其說我是逃離土地,不如說我是背叛家庭;與其說我是背叛家庭,不如說我是棄絕一個兒子應該對父親和家庭承擔的心責和情務。那一年我已經20週歲。20週歲的我,肩膀已經相當硬朗,不僅可以挑行180斤的擔子,而且已經可以把父親肩上的全部災難,都卸下來馱在背上。可父親讓我有了抵抗命運的力量之後,我便用這樣的力量朝父母、家庭並不希望的方向背叛著狂奔去了。體檢、政審、托熟人關係,終於我就領到了一張入伍的通知。
終於,我就穿上了那完全是我人生里程碑、分水嶺一樣的軍裝。
離開家是在一個寒冷的早晨,父親最後跟我說的一句話是:“連科,安心去吧,家裡塌不了天。”父親說家裡塌不了天,可我走後不久,家裡的天卻轟轟然然地坍塌下來了。1979年2月17日,被稱作中越自衛反擊戰的那場南線戰爭爆發了。那時候,中國軍隊自中印戰爭以後,二三十年沒有過新的戰爭,和平的氣氛已經如大氣層樣結在十億中國人的頭頂上,突然的對越宣戰,對軍隊、對百姓都無異於晴天霹靂。青青紫紫的驚慌和鮮血淋淋的緊張,自然是不言而喻的。想起來,我是極其的幸運和軟弱,在戰爭爆發的一個月後,因為參加了一個原武漢軍區的創作學習班,返回時途經鄭州,轉道回了家裡。未及料到的是,那天落日正西,初春剛來、冬寒未去,在淺薄的一抹紅日裡,寒涼又厚又重。我是踏著落日入村,又踏著落日走進了家裡的。母親正在房簷下攪著一碗燒湯的麵糊,我大聲叫了一聲母親,她冷不丁兒抬起頭來看見我,麵碗在手裡僵了一瞬後,便咣的一下落在地上,裂成了許多碎片,雪白的麵糊流了一地。
說真的,我不曾是個優秀計程車兵,也不是一個好的軍人;我永遠都不會渴望戰爭,也不期冀軍人的建功立業。以我曾經有過25年軍齡的服役感受來說,我是天真確鑿地明白,軍人忠於職守,是國家的幸運,卻是人的不幸;軍人的建功立業,不僅是國家的不幸,而且是民族和人類的哀運。這就是25年軍旅和戰爭給我的感悟和無法抹去的心靈圖景。隨著這幅圖景的擴延,那天回到家後,我看見我那都已白髮蒼蒼的大姑、三姑和小姑,從屋裡匆匆走出來,大姐、二姐也含著眼淚出來了,左右鄰居也都匆匆地到了我家裡。沒有人不望著我含著眼淚的。沒有人不望著我,臉上浮著因為我的意外歸回所帶來的激動和欣悅。我的父親是最後從我家房宅的後院走將出來的。他步履緩慢,彷彿是一個老人,而那個時候,我父親也才52歲,背就忽然有些駝了,原本瘦削的臉上,這時候瘦得宛若只有皮和骨頭。看見我後,他臉上是震驚與興奮的表情,可在那表情下面,則是掩蓋不住的對我突然出現的一層擔憂。我不明白父親會在兩個來月里老成這樣,原本烏黑的頭髮,驟然間雪雪茫茫地白了一片,且每走幾步,他都要費力地站下來大口地喘上幾下,如空氣對他,永遠也不夠呼吸一樣。也就直到這時,我才知道,在中越戰爭爆發的一個多月裡,我家所有的親戚老少,統共30餘口人,都回來住在我家,睡在又寒又硬的地上,吃大鍋燒就的粗茶淡飯,一塊兒收聽廣播裡有關前線的訊息;輪流著每天到郵局查問有沒有我的來信;偷偷地去廟裡,在各種神像前面燒香許願,為我祈求平安。而我的父親,一方面因為戰爭對我的憂慮,一方面加上家裡人多的雜亂,於是,他徹夜不眠,夜夜起床,獨自到後院的空地上,盯著夜寒通宵散步。在戰爭持續的一個多月裡,他在那陰冷的後院散步了30來個夜晚。30個漫長的夜晚,後院潮潤的虛土被他踩得平平實實;要逢春待發的草芽,又完全被他踩回到了地裡。終於,那纏繞父親多年、好不容易有些輕愈了的哮喘病,在我當兵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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