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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蕭索。一隻喜鵲站在古槐枝杈的頂端,好奇地看著我並且試探著打了一聲招呼。因為下崗而無須上班的鄰居們都還在酣睡,院子裡異常安謐。我從許多人家的門前穿過,側著身子繞過蜂窩煤和大白菜,推開院門,在停滿了汽車的衚衕裡信步而行。
越來越多的高大建築像某種侵略性生物一樣越過二環路,向老城區蔓延過來,開始侵蝕我所在的這片早已經被法律確定為重點保護的歷史文化區域。稍稍多走幾步,我就來到了一片廢墟之間,在閃閃發光的高樓下面,這條因為曾經居住過幾位文化名人的著名衚衕正在消失,大部分沒有被拆毀的房屋也坍塌了屋簷,露出了腐朽的木椽,院子裡一人多高的荒草在寒風中搖曳,粘附在上面的塑膠袋像旗幟一樣在飄舞,發出一種嗚咽一般的鳴響。本地住戶已經提前從尚沒有被拆毀的房屋中消失了,這裡變成了外地人的天下,這些外地人以我所無法瞭解的方式維持著生存,在廢棄房屋中愛著,恨著,吵鬧著,歡樂著,生養下一個又一個孩子,令人驚訝地在不斷流徙中把孩子養大。在另一條同樣殘缺的衚衕裡,小販們在民工住地和建築工地之間鋪排下各種攤檔,蜂窩煤爐子上的鐵鍋炸出了顏色暗紅的油條,笸籮裡的棉被下面裝著熱氣騰騰的饅頭,舊衣服被胡亂堆在塑膠布上……一棵被圍擋起來的古樹下面,攤放著等待出售的建築工人使用的各種工具……肩膀上挎了工具袋的民工,有的在挑選禦寒的衣物,有的圍在油鍋前吃油條,跟賣油條的婦女逗笑——這或許是他們漫長打工生涯中唯一接觸女人的機會;由於極度缺乏營養而頭髮發紅的小夥子惺忪著,一邊走路一邊啃咬三四個連在一起的饅頭;昨天晚上還很紅火的賣花生米和啤酒的小吃店、供民工給家裡打長途電話的擺了十幾部電話機的房間、只有招牌沒有理髮用具的髮廊以及播放DVD影片的放映室,都拉起了窗簾,熄滅了電燈,顯得異常安寧。一隻骯髒的流浪貓急匆匆跑來,差一點和人相撞,急促地掉轉方向,躥到落滿樹葉的房頂上,驚魂未定地回味剛才遇到的驚險;一個蓬頭垢面的婦女端著尿盆走出院門,先怨艾地看一眼滿世界的民工,然後動作嫻熟地把尿潑灑在路邊的下水道里;賣菜的男人吃力地蹬著三輪車,想在早市上佔個位置,他的女人和女兒坐在碼摞得很高的油菜上打盹;一個專門欺負外地人的北京混混兒站在公廁門口,威脅裡面的人說:“我他媽抽你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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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終(2)
等到我重新回到我居住的這條衚衕,北京市民也開始活動了。一座被修葺一新的四合院,車庫大門隆隆地開啟,一個不知道什麼身份的男人開出一輛寶馬汽車,無聲地向衚衕另一頭駛去——這個掩藏在衚衕深處的院落價值千萬,據說修葺費用就達百萬;被從居民大雜院裡放出來的狗愉快地跑跳著,一邊在汽車輪胎上撒尿一邊回頭看主人是不是也跟了過來;從一個破舊院落走出來一個身穿貂皮大衣的女人,表情尊貴地鑽進一輛白色本田轎車;開出租汽車的師傅面對汽車上新增加的一長溜劃痕,調動起能夠想起來的最惡毒的語言咒罵著缺德的人;街道居委會工作人員把一捆關於預防禽流感的材料、標語抱了出來,準備給居民分發;為了躲避交通管制,深夜從城外趕來的農用三輪車,已經找到一個安全的地方,能幹的夫妻倆臉上、手上塗滿了煤灰,看上去就像非洲人,在被買蜂窩煤的人家召喚之前還有時間開啟保溫杯喝上幾口熱湯;穿著鬆鬆垮垮藍色校服的中學生把手縮在長長的袖管裡,在沉重的書包重壓下,像老年人那樣拖沓著腳步往學校走去……這絕對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日子,和以往的任何一天沒有什麼不同,但是它對於我卻有著獨特的意味。
我終於把吳克勤講述的故事複述了出來,而我複述的又是關於我的故事,我已經不是客體,我就像故事中的角色一樣進入到了故事之中。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對眼前這個世界,對出現在書中的人物,都充滿了感激之情。很難想象,沒有這些人的陪伴,我能夠走到今天。
當我迷失了的時候,是他們讓我找到了自己。他們對我說:一切發生的都是應當發生的,一切沒有發生的也必將要發生,這裡不可能給想象預留任何空間。人的痛苦都是從想象中來的,動物對於幸福和痛苦的感知即時的,惟有人類學會了想象,在想象中預支痛苦或者幸福。
既然這樣,你為什麼還要想象呢?你不需要想象。
時代的進步簡直可以從任何細節上體會出來,科學技術已經把這個世界上的所有人都變成了一個人——假如你想和誰交談,馬上就可以交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