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夠清晰地說話了,照顧她的兩個女子非常高興。她們一個坐在炕沿上,一個倚著門站著,都默不作聲。事情已經過去了三天,她們仍然不知道對玉蘭嬸該恨還是該愛?任何勸慰和責備在這裡都是不適宜的,她們面臨著無從抉擇的難題。
夜色首先淹沒了黃河峽谷附近的溝壑和森林,繼而又淹沒了整個大地,淹沒了小小的馬家崾峴。夜色同時也掩飾了人們劇烈的情感活動,把所有悲痛欲絕的哭聲和尖刻的唾罵都封閉在窯洞裡面了。
“你們……”玉蘭衝隱沒在黑暗中的女子們說,“回去吧,回去吃飯吧!我想躺一會兒……”
多麼黑啊!女子們想用眼睛商量一下怎麼辦,才發現天已經這麼黑了。
“去吧!把門給我關上……好像颳風了?”
不是風,是黃河的濤聲。
“給您點上燈?”
“不了,你們回去吧,夜裡別來了。我好了。”
一個女子還是覺得點上燈好,就從灶臺上摸到火柴,把放在炕欄上的豆油燈點著了。一小團橙紅色的光亮吃力地拓展開一個小小的空間,在黑暗的包裹下跳躍著。映在牆上的人影被放大了許多倍,女子們忽然害怕起來。
“蘭嬸……你就睡吧,我們走了。”
她們像生怕驚醒了什麼人似的悄悄走了,門也被輕輕關上了。玉蘭聽到她們消失在街巷裡。
燈光把窯裡的一切都展現在玉蘭眼前:先是放在甕架上的酒罈,那個給兒子放著慶功酒的器件兒。它反射出的光亮是清冷的,像一隻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她。她趕忙把目光移開。依次映入眼簾的還有撂在箱蓋上漿洗好了準備給兒子換的衣服,她剛剛修補好的夾鞋,貼在牆上的畫——那是紹平畫的,畫的黃河。這張畫是她無意中從兒子的小箱子裡發現,拿出來貼在牆上的。她還記得當時紹平笑了笑,是那種羞澀的笑,靦腆的笑,甜甜的笑……她的目光不敢再環顧包圍著她的這一切了。巨大的悲哀像浪潮一樣從她的心頭漫卷開去,那裡現在是一片汪洋。她以痙攣般的動作撲到炕欄上,把那盞油燈捂滅了。
她又沉入到了黑暗之中——只有在這樣的條件下她才能切切實實感覺到自己。她必須找到自己,這是她唯一能夠交談的人。
她有那樣多的話要對她說。只有她能夠聽她的交談。她只有對她才能夠進行交談。
“媽要是死了,你一個人咋辦呢?”
這是石玉蘭母子來到馬家崾峴的第二年,紹平十五歲的時候。
當時有一種說法,洛北革命出現了嚴重的右傾機會主義,共產黨隊伍中有地主階級代表人物,一場政治運動正在紅軍隊伍中間展開,中央派來了黨代表,進行整頓,有的紅軍幹部被槍斃或者活埋了。整頓還擴大到了革命物件身上,一些沒有被殺的地主被重新抓起來殺掉了,沒有殺掉的也進行了第二次清算,連留給地主及其家人維持基本生活的糧食和窯洞也被沒收,走投無路的地主只好選擇武裝抵抗或者上吊自殺。馬家崾峴的馬佔鰲是一個很極端的例子。
那段時間,馬漢祥對玉蘭和紹平也不像以往那樣客氣了,村上的人都用異樣的目光看著她,好像正在等待看到這個倒黴的女人即將遇到的災禍。
石玉蘭由不得想:萬一有一天她不得不離開這個世界,紹平咋樣活人?當時,她並不知道洛北地區反右傾機會主義鬥爭擴大化問題正在被糾正,即使是馬佔鰲,再挺幾天也過去了。誰能算得這樣準呢?遠在窮鄉僻壤並且沒有什麼文化的鄉民,哪一個人知道上面發生了什麼事情呢?哪一個人真正能夠認清自己在龐大的歷史程序中究竟處在何種位置呢?所以,玉蘭想到自己有可能像別人那樣丟失性命,也不是多麼奇怪的事情。
紹平驚愕地看著媽媽——玉蘭臉上掛著地地道道的笑容,因為她並不是正式和兒子說這樣的話,她只是想逗逗兒子。她沒想到會產生如此嚴重的後果——紹平的嘴角抽動起來,繼而就一頭扎進她的懷裡,嚎啕大哭起來。
“傻孩子,媽是在逗你玩呀!”她把兒子的臉捧起來,這麼多的眼淚喲!她的鼻子一酸,也哭了。
一句玩笑弄得母子倆好幾天心裡難受。
這個不大的事件使母子兩人都意識到他們是無法相離的——媽媽離不開兒子,兒子離不開媽媽。
儘管這樣,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候,玉蘭還是由不得想,如果真的出現那種情況怎麼辦?怎樣才能讓紹平活下來?馬佔鰲的辦法是不是辦法?不……那不是辦法……玉蘭一百次一千次地讓自己拿出辦法,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