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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眼皮可以拉得很長,軟軟的,如果把眼皮全都拉開來,爺爺的眼睛象麻雀那樣驚慌地躲閃著。
範妮發現,在紐約時,自己竟然只記得爺爺舊照片上的臉了。再接受自己從小認識的爺爺,竟然會吃驚和痛苦。爺爺的臉在記憶裡閃著閃著,有了比較,範妮這才認識了爺爺在紐約時留下的照片,那上面的臉,滿面都是春風,比演岳飛時高高吊起眉毛來的戲裝還要得意。
範妮想起來,當她告訴嬸婆,自己這是第一次知道爺爺還會唱京戲,因為從來沒有聽到過爺爺唱什麼。“甄展不唱了嗎?”那時,嬸婆吃驚地揚起她描得細細的眉毛,然後,黯然說,“好吧,It is life。”範妮那天才知道,爺爺從美國回上海以後,不肯去王家的航運公司,執意要去盛家辦的造船廠當工程師,想參加造中國自己的兵艦。
那時候,範妮是真的想要為爺爺爭氣。她以為自己比簡妮要真摯。範妮認為簡妮要光宗耀祖,有順帶著在上海家裡建立她一席之地的用心。而範妮完全是為了心疼爺爺。
爺爺從來沒要求過範妮做什麼,他從來沒要求過家裡任何人。他最不喜歡維尼叔叔那種懷舊,不喜歡維尼叔叔整天擺弄舊唱片,不喜歡維尼叔叔帶他的畫畫朋友回家來,但是他也沒制止過。爺爺看不起他。範妮用來養花的花瓶,是家裡劫後餘生的唯一一隻高腳車花玻璃酒杯,細長的,聽說原先是用來喝香檳酒用的杯子,上面雕著複雜的花紋,而且是真正的捷克貨,是世界最好的車料玻璃杯。範妮記得,有一次,維尼叔叔曾試過,用他的水彩顏料調在水裡,做成香檳酒的淡黃色,倒到那隻杯子裡,將它放到燈光下面看。那隻杯子像淡黃色的寶石一樣閃著光。那杯子的漂亮,把維尼叔叔和範妮都鎮住了。維尼叔叔告訴過範妮,在徐家彙的天主教藏書樓裡,有一本外國人寫的書裡,說到過到外國記者王家做客的見聞。書上說,王家連女眷都能講一口流利的美國英語。王家的客廳豪華得像個巴洛克時代的貴族,比他的美國大班還要奢華。這種奇觀,讓那個前來參觀的外國記者嚇了一跳。貝貝也告訴過他們,在香港的英文報紙上,登過王家投機股市失敗的訊息。維尼叔叔驕傲地說過,連我家投機失敗也上報紙,可以想到王家的地位了吧。爺爺在他們身後,只說了句:“你們真的什麼都不懂。”然後就回他自己房間看書去了。範妮在嬸婆那裡才知道,爺爺當年因為了解到王家當買辦發家時,為東印度公司代理過長江一帶的鴉片販賣。從此,他不願意在王家的公司裡工作,不願意住在王家老宅裡,不願意春節的時候參加祭祖。弄得家裡人都怕他會參加共產黨,所以,一聽說他要到美國留學,馬上就送他出國,把奶奶也送到紐約陪他。在上海的最後一夜,臨近家門的時候,他希望範妮忘了這裡的一切,遠走高飛。他站在多年沒有修理,又老又髒的門前,就象偷偷開啟鳥籠,放飛小鳥的人。
第五章 No verse to the song(3)
那是範妮記事以來,爺爺第一次說出自己的希望。他從來沒說過,被困在上海的幾十年裡面,他是怎麼後悔的。
範妮想過,自己有一天,一定要將爺爺接回到紐約住,讓他也可以遠走高飛。
微微發胖的爺爺站在那裡,努力挺直他的背,象一個靶子一樣等待著子彈。但是他怎麼
也不能象照片裡面的那樣直,反而看出來他的勉強。在朗尼叔叔從大豐農場回來,成了一個乖張的老光棍時,範妮看到過爺爺這種沉默的樣子。她知道爺爺心裡很傷心。後來,全家找奶奶,奶奶就是找不到,後來聽說奶奶知道家裡人在找她,成心避開的訊息,爺爺也是這樣,坐在他房間裡的舊藤椅上,什麼也沒有說。就象一個靶子那樣等著打他的子彈。範妮知道這就是爺爺最傷心的樣子。他的心,已經被千刀萬剮過了。現在,輪到範妮來傷他的心:好不容易送到美國的下一代,什麼都沒幹成,先演了一出《蝴蝶夫人》。
範妮這才意識到,自己沒臉見爺爺。
她慌忙轉身向自己剛剛下來的樓梯走去,她的心乒乒地跳著,她小腹裡也有什麼東西乒乒地跳著。那裡只有滾滾向下的電動扶梯,沒有上去的樓梯。顯然,進入了中國國境的旅客,已經不可能再要求從這裡出境了。還有些旅客陸續從樓上的入境大廳下來,望著他們菜色的臉,她覺得他們象新犯人那樣茫然。他們手裡拿著咖啡面子的中國私人護照,還沒來得及放好,象豬拿著一對翅膀。她討厭他們那無辜的樣子。範妮低下頭去,什麼也不看,恨不得眼前的一切,都還是在飛機上做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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