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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人。但僅僅是因為他們有了夫妻這個名份,他們在合江的一個小木屋裡共同度過了兩個大雪紛飛的夜晚,烏雲對關山林的依戀和擔憂,就多了一份比血緣更濃的感情,而且這種感情因為兩人分離時間的漸長變得日益沉重和纏綿。烏雲想到前線去,想到戰鬥中去,她的最直接目的,就是想到自己的丈夫和自己的兩個哥哥身邊去,和他們在一起。既然他們都在那裡,那麼她也應該在那裡,無論她是否憎惡或者是害怕戰爭,她都應該在他們的身旁。
烏雲對戰爭的瞭解是從她來到野戰總醫院的第二天才真正開始的。
烏雲留在了野戰總醫院,分配的工作是做護理員,洗繃帶、蒸煮器械、做雜活、幫老護理員照顧傷員。野戰總醫院送來的全都是重傷號,有的被打廢了,有的子彈或彈片還留在身上沒來得及取出來,送來時大多支離破碎。烏雲第一次走進病房的時候完全被驚呆了,病房裡躺著的那些傷員要麼昏迷不醒,像一截截木頭似的躺在床上,醒著的沒有一個人是成形的,不是缺胳膊就是少腿。有一個小號兵被汽油彈燒得幾乎成了一截焦炭,他躺在白色的床單上一聲不吭,幾乎讓人看不出那截烏黑的焦炭曾經是一個血肉之軀。烏雲愣了好半天才在小號兵的床邊蹲了下來。她在他那張皸裂成大煙土色的臉上找到了兩個洞。因為有太多的眼白她知道那是一雙眼睛。它們一眨不眨地看著她,讓她心裡感到一陣抽搐。小號兵燒得完全沒有形狀的嘴巴動了動。烏雲把頭傾下去,她聽見他微弱地說,大姐,給我說兩句話吧。烏雲不知說什麼,她什麼也說不出來,眼淚在她眼眶裡打轉。她把一隻手顫顫地伸出去,想去握住小號兵的手。有一個護理兵正在給一個傷號換藥,見狀大吼道,別動!護理兵衝過來說,你瘋啦,你想要他的命呀!看見烏雲嚇得臉色蒼白的樣子,護理兵又換了一種口氣,說,他燒成這樣,身上一滴精血都沒有了,你一碰他就往下掉肉,他就疼,他一疼就打滾,一打滾身上的肉就往下掉,掉得只剩下一副骨頭架子,明白不?你不能碰他,你就給他說幾句話吧。
這以後的兩天時間裡,烏雲一有空就到小號兵的床前來陪他,給他說話。病房裡滿是焦灼的血肉味。不斷有人被抬出去和被抬進來。有人不聲不響,有人大聲地罵人,有人死去活來地呻吟,有人在昏迷中高聲喊叫著衝呀!烏雲說話的聲音幾乎完全被淹沒了,她只是在那裡說著。小號兵一動不動地躺在雪白的床單上,眼白過多的一雙眼睛像兩個洞一樣睜著。有一陣子他似乎安靜地睡著了。但其實他並沒有睡。他用那低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大姐,你的聲音真好聽。烏雲聽了說不出話來,就又想伸出手去摸他。但是手伸出去僵在半空有好半天落不下去,知道不能摸,一摸他就掉肉,後來把手收回來就去撿床單上一粒炭屑,撿了好半天都沒撿起來。就算這樣,烏雲陪小號兵的時間仍然是很有限的,總醫院住的全是重傷員,不是重傷員到不了這裡。重傷員都需要照顧,給他們換藥,替他們擦洗、翻身、餵飯、照料他們大小便,幹完這些還得抓緊時間洗大堆血乎乎的繃帶和床單。烏雲整天忙得像什麼似的,頭髮一天到晚都是溼漉漉的。傷號們都是戰鬥英雄,戰鬥英雄脾氣都不大好,一疼一躁就罵人,逮住什麼人罵什麼人,逮住什麼事罵什麼事。也有不罵的,不但不罵,什麼話都不說,整天瞪著一雙眼睛盯著天花板,躺在那裡一動不動,像死了似的,這反而讓烏雲心裡更難受。烏雲倒是希望他們罵,怎麼罵都行。烏雲就說,你說點兒什麼吧,說點兒什麼都行,你要願罵人也行,你罵,你罵心裡就暢快些了,你別這麼憋著,憋著難受。烏雲已經習慣了,她已經習慣了充滿血肉味的焦糊味、支離破碎的人體和粗野的叱罵。她在病房裡走來走去,身邊全是被戰爭改變了形體和命運的生命,以及由這些生命觸發出的各種各樣的響動。她的充滿青春活力的軀體和思維在這個環境裡顯得那麼格格不入。她像風一樣無聲地走動,卻深深地感到無地自容。
到第四天的時候,烏雲用一床白被單把小號兵裹了起來,讓人把他抬走了。小號兵死了,他直到死的時候都沒動彈一下,兩個眼白過多的黑洞依然那麼睜著。烏雲在把他裹起來的時候忍不住伸出手去撫摸了他一下。她想她這個時候可以撫摸他了。她指頭觸控到的肢體已經完全沒有彈性了,乾澀澀地和一段真正的木炭沒有什麼兩樣。不過他沒有往下掉肉,他根本就沒有什麼肉可以往下掉了,他的身上已經沒有嚴格意義上的肉了。烏雲說什麼也不讓別人動小號兵,她堅持要自己親自把小號兵抱到擔架上去,她就那麼小心翼翼地把小號兵抱到擔架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