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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過尼克前面,他頭連抬也沒抬;我走向他背後的樓梯,手拿著提琴,直直向他走過去。
卡布瑞又站到廂側後面,她小小的臉龐冰冷而顯出耐心;她靠在旁邊的柱子,姿態隨便自在,有如一個長頭髮的陌生男人。
我把提琴輕輕滑過他的肩膀,然後放在他膝上。我感到他動了,好像在深深呼吸,他的背靠緊我。慢慢的,他伸抓著提琴的細長頸部,右手則舉起琴弓來。
我蹲下身,雙手放在他的肩膀,輕吻他的雙頰。不再有人的氣味,不再有人的溫暖,我的尼古拉斯雕像。
“演奏呀!”我輕語:“就在這裡為我們演奏吧!”緩緩的,他的臉朝轉向我,自從幽冥法術施行以來,他第一次直視我的眼眸。他發出細微的聲音,聲音是那麼繃緊,好像他已不會再說話,語言的器官已關閉了。漸漸的,他以舌頭舔 ,動作緩慢之至,我終於聽到他說:“這個魔鬼樂器!”“是呀!”我應聲道,如果你一定要這麼相信,那就這麼相信吧,只要你肯演奏就行。
他的手指輕輕拔弦,手指輕輕釦譚木頭的琴盒。手發抖著,他在弦上調音,慢慢扭旋絃軸,好像平生第一次,全神貫注於在拉琴之前每一個細微的手上動作。
大道遠處,不知哪裡傳來孩子的嬉鬧笑聲,車子的木頭輪子在石子路上嘎嘎滑響,這些間斷破碎的聲音,乖戾而刺耳,更使得室內的氣氛緊繃起來。
他舉起琴放在耳邊一會兒,然後,身子動也不動,時光頓然停止了。過了很久很久,他終於慢慢站起身來,我鬆了一口氣,走出樂隊席座,進入觀眾席挺直站立,視線緊盯他映照在舞臺燈前的側影。
一如往常的,他把臉轉向觀眾——只不過此刻是空蕩的劇場,就像每回的幕間戲一樣,是該他獨奏的美妙時刻了。他輕輕把琴靠在下頜,彈指之間,彷彿電光石火一般,他已舉起琴弓,琴弓飛速觸弦而下。
第一個飽滿的和絃之聲穿透寂靜,如弦加強延伸,聲音恍如從琴盒底部擦刮出來;旋律揚高,宏亮、深沈卻又尖銳,好像琴乃鍊金術士煉製出來,是一個脆弱的金屬盒;猛然間,一股激昂憤怒的音樂湍流,溢滿了大廳。
湍流捲過我的身軀,流竄在我的每塊骨頭之間。
我看不見他的手指在移動,看不見琴弓在揮動,只看到他身軀的擺盪搖晃;有如音樂正在扭擰他,折磨他,使他不自禁地腰背忽傾忽仰,似痛不可忍。
琴聲展翅如飛,越攀越陡,越竄越高,流出來的每個音符,每個旋律卻完美華麗;而技巧自然一如行雲流水,大師風範遠逾凡人所能夢見。小提琴已不止在唱歌,它還在說話;小提琴正以極為堅持的姿態,滔滔不絕的在訴說一個故事。
這是一出哀悼之歌,悲愴中纏繞著未來可見的驚恐駭然,它帶著催眠舞曲的韻律,使得尼克的搖擺更顯狂野。他的頭髮對映著腳燈,糾結成閃亮的一團,血汗涔涔而流,血的氣味已隱約可聞。
我承受的內心創痛更是加倍,悄悄離開他遠一些,身子跌坐在椅子上,卻恨不得就此畏縮逃避;就好像當初那些魂不附體的觀眾,也恨不得離我逃去。
我明白,完全感同身受的明白,這具小提琴正在娓娓訴說著,敘述發生在尼克身上的一切經過;那是黑天暗地的爆炸,黑天暗地的燒熔,美麗也者,只不過是不停悶燒的煤塊所發出的火光罷了;而火光也只不過是照明,為了照出黑天暗地究竟有多麼恐怖於可怕罷了。
卡布瑞全身繃緊,似在抗拒音樂的襲擊,她臉上表情窒息,雙手抱頭,星眸閉緊,如雄獅般的發鬃,松落散垂。
在洪水氾濫的樂聲中,另外有聲息傳來;是他們,他們進入劇場,穿過兩翼,對著我們走過來。
樂音的翅膀已飛抵不可能抵達的巔峰,樂句稍稍一頓,卻又迅即昂揚而升;絃線於琴弓似乎就在最高的極限,徘徊逡巡流連;琴聲竟似無極限的冉冉上升、上升。
幾個倖存的可憐蟲,從舞臺的帷幕出現,最先是氣派莊嚴的伊蘭妮,跟著的是男孩勞倫特,最後是菲力和尤金,他們已改裝成街頭藝人,雜技藝人,穿的衣服也如假包換;男的是白色緊身連衣褲,罩披雜色的無袖上衣,女的是燈籠褲上套著皺褶衣衫,腳上還穿著舞鞋。白皙無瑕疵的臉頰,胭脂閃閃亮紅,粗黑的眼圈,更強調出吸血鬼晶亮的眼珠。
他們滑向尼克那裡,好像被磁鐵吸過去一般;當身影進入舞臺燭火的光圈,他們的髮絲閃閃發光,動作輕靈似貓,臉上盡顯心蕩魂銷之色,美麗的姿容如繁花盛開!
尼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