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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先生丟下寫了一半的《湘州平逆錄》,看著瑤芳娉娉嫋嫋地踩進門,行了禮,才笑問一句:“小娘子今日倒有閒過來。”賀成章婚期越發近了,他得趁著被關翰林院裡學三年之前的這個假期把媳婦兒娶進門。賀家上下忙得跟什麼似的。
瑤芳輕飄飄地露出一個笑來:“有些話,大約也只能對先生說了。”
張先生驀地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來不及發問,瑤芳就丟下一句:“我頂著十五歲的殼子,心卻已經老了,做不來十五歲的事了。真覺得自己是個怪物。”
張先生呆立當場。打死他也想不到瑤芳會來這麼一句。在他看來,瑤芳一直很神秘,打小做事卻很有章法。除了她腦子裡的那部分“先知的秘密”,沒什麼需要人擔心的。張先生以為,她已經將未來都計劃好了,完全不需要任何人再擔心了。以賀家現在的勢頭,也確實不需要擔心什麼。萬萬想不到,最危險的東西在她的腦子裡——她覺得自己是個怪物。
張先生自己,也不知道說什麼好了。說“你一點兒也不奇怪”?明顯瞞不過聰明人。說“你確實很奇怪”?這不火上澆油麼?
好在瑤芳也不是非得要他拿主意,自顧自地說著自己的煩惱:“有為難的事兒的時候,什麼都顧不得,只管想辦法應付,倒還不覺得。一閒下來,居然四顧茫然了。我接下來,還能做什麼呢?做什麼都不如現在這般自在。像我這樣的,還能像個正常姑娘似的嫁人麼?看誰都跟我兒子一般大。”
張先生想,這可真是實話,我就沒見幾個過出了門子能比在孃家過得還好的女人。
“都說女人一輩子要投兩回胎,可我怎麼看,怎麼覺得不想再投第二回了。人好不好的不說,我累了,不想再操這份兒心了。沒人能讓我心甘情願地這麼操心了。再者,我現在看哪個年輕後生都是晚輩兒,我下不去手。年長的,我爹孃就不樂意不說,我也不意。”
上輩子的時候,元和帝身後一攤子的人伺候著,算是男人裡乾淨整潔的了,依舊有著令人難以忍受的各種細節。身上的氣味,檀香都蓋不住,面上常冒油光、腹部鼓得像懷孕五個月。腦袋湊過來,唇上的鬍鬚戳得人心煩。這還是有人時時打理,他自己還十分注意形象的皇帝。換一個人,能比他強的也不多。何苦再為難自己呢?
張先生就聽瑤芳絮絮叨叨說了好多,最後自言自語了一個結論:“不曉得能不能弄到一張度牒?”
張先生忙說:“萬萬不可。”
瑤芳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等張先生說話,才驚訝地看了他一眼:“怎麼說?”
張先生成年越長越發覺得,姑娘家還是要嫁人生子的,相夫教子過一生,才算圓滿。況且:“小娘子要如何說服父母呢?俊哥不日成婚,你也及笄,猛然說不嫁,會有人答應麼?”
沒有,顯然的。她家固然不需要賣女求榮,對她還挺不錯的——那就更不會眼睜睜地看著她“孤獨終老”了。旁的事兒都好說,哪怕她說父母給選的夫婿不合心意,不要這一個,都能將這婚事否了。又或者只要看著人品不錯,又沒有妻子的合適男子,父母也有很大的可能答應。說要不成婚,最大的可能是挨一頓家法。
瑤芳沉默了。
張先生緩了口氣,拼命想著要怎麼勸說,終於想到了一種說辭:“俊哥今年多大?”
“十七呀。”
“小娘子把他當哥哥麼?”
瑤芳莫名其妙地道:“他就是我哥哥呀。”
張先生嘆氣道:“小娘子要這樣想,你要看哪個小郎君都與,咳,令郎一般大,那俊哥的年紀?”
瑤芳哭喪著臉道:“可他是我哥哥呀,我看他就不是跟我兒子一樣的。別說,他們長得還有那麼一點像。”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張先生也沒轍了,只好安慰地道:“那也是沒遇著合適的人吧?小娘子不拿俊哥當晚輩看,不止是因為他是你哥哥,更是因為他行事可靠,對不對?有的人,活了幾十年,還沒活明白,有的人年紀輕輕,卻樣樣來得。得看人。”
這樣道理瑤芳自是知道的,終究還是說:“我過不了心裡那道坎兒。”
張先生試探地道:“我看俊哥如今也能獨當一面了,府上的事情,以後還要著落在他身處,何不與他說明?他如今該考的試也考完了,也不怕驚著了他。”
瑤芳臉上一白,張先生道:“總這麼著,也不是辦法。要是現在還有一個人能拿主意,也就是他了。畢竟是親兄弟,他的人品,你總是應該能信得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