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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也沒有人如林逋愛梅般愛得純粹。梅似女子,芳魂有知也只寄知音一人。
本來,文章可以結束了,但我想起——一個女人,忍不住接著寫下去。有一個女子,她在自殺之前,寫的絕命詞是陸游的《卜運算元·詠梅》——“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然後開了煤氣自殺,第二天被人發現時已經芳魂杳杳……
這是1984年5月間的事,5月14,我尚未出生。這段往事是在家中整理舊書時,從一本雜誌上看到,題目是《翁美玲之死》。
她的死,是與別人的妒有關,設了局,教她看見愛郎和別人鴛鴦戲水的樣兒。千頭萬緒,煩惱纏繞難解,一忿之下走了死局。——“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她的死,讓我記清了這首詞。
放翁的勁節,到了阿翁處,成了對世事森然的冷語相對,男人的剛烈化成女子清嘉。
韶華極勝時抽身離去,愛得非常短暫淒涼。如光一樣消失。那個男人隨她一起隱沒在黑暗裡,終生不再得志。
很多年以後,每次讀到這首詞,都會想起她。
薄命如花,卻是二十一年暗香如故,如果她真活到今日,在人世顛沛輾轉,老成了尋常婦人,人心挑剔,還有多少人記得她年輕時的容顏?也許,她將不得不面對評摘職責,好像梅,被人折下來,左右翻覆地看。
世事,有時看起來殘酷,翻轉過來想,也是一種慈悲。
人生若只如初見 正文 一懷愁緒 幾年離索
紅酥手、黃藤酒,
滿城春色宮牆柳。
東風惡,歡情薄,
一懷愁緒,幾年離索,
錯,錯,錯!
寫到《釵頭鳳》,突然就卡住了,覺得太多人知道陸游、唐婉、沈園。 故事我是爛熟,卻不知打哪兒說起,也喜歡自虐,壓根就不願毫無新意地複述別人說過的話。
在沒有引進西方遺傳概念之前,中國傳統信奉“親上加親”,表兄娶表妹是天經地義的。窮困人家之間這種換親,省得許多彩禮;富裕家庭則更增添一些喜慶。民間有許多表兄妹間的愛情故事,譬如嫌貧愛富、撕毀婚約,譬如私相授受,暗訂終身……由於表兄妹也分所謂姑表、舅表,戲文中常常出現的是舅母嫌棄外甥。
而陸游、唐婉也是表兄妹,卻是姑母嫌棄外甥女。唐婉怎麼做也“不獲上意”,丈夫又是個事母至孝的人,這便種下了悲劇的種子。我看《二十四孝》的故事總覺得驚怕,怎麼世間還有這樣愚孝的人?這樣殘酷的事還時時被後世人拿來做榜樣,京劇《三孃教子》唱的即是。都說帝王家無情,其實中國的堂堂皇道,到了民間也一樣是清冷殘酷的。因為權力變孝責任變重的緣故,有時,禮教反而更顯得變態壓抑。
陸游原不是一個軟弱怯懦的男子。“三萬裡河東入海,五千仞嶽上摩天”,“當年萬里覓封侯,匹馬戍梁州”,“夜來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他詩裡的慷慨義氣,教人聳眉動容。“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他的詩劍生涯,一樣激揚從容。可是,在母親面前,在最愛的女人面前,他都做了懦弱的人。
或許這樣去指摘他是不對的。他不能不孝。 畢竟是那個時代的人,禮教馴養出來的標準好男兒,如孫悟空掙不脫那個金箍咒。所以只能一次次地哀求,最後低頭,休了自己至愛的妻。
原本屬於兩人的情愛中,添入了太多的情感糾葛。糾葛是沉重的,繁雜的,無法使人釋然。
他另娶王氏淑女,她另嫁趙家好男。沒緣法,轉眼分離乍。翻覆間生離如死別。時光又輪迴了。事件重演……“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徊。……舉身赴清池,自掛東南枝。”你可看見,東漢的杳緲水煙裡,劉蘭芝和焦仲卿隱約的身影?
時間慢慢地流過去了,那些曾經鮮活的人,他們血流成河的哀傷,漸漸變成了戲文裡的皮囊,單單的,薄薄的,哪個人都可以套到身上來演;書頁之間的黑白文字,輕薄,誰都可以談起。他們成了故事,成了神話。
以為一切已經過去了。可是,走過三國魏晉,南北朝,隋唐北宋,到了南宋,焦母陸母們仍可以為了兒子的前程考量,舉起“孝”的大棒逼散鴛鴦。做小官的兒子,敢怒不敢言,不懂得孝而不順的道理。賢惠美貌的兒媳含冤受屈被遣送回家——依舊是同樣的悲劇,連戲碼都沒有變,只是主角上場時換了一副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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