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部分(第2/4 頁)
不是沒有病人這樣問過他,那些家屬殷切的眼神看著他,就像他是能夠起死回生的神一般。但他不過是個醫生,即使在手術檯上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可是能挽救的,仍舊是有限的生命。不過他做夢也沒有想過,某一天,談靜會這樣殷切地問他,為了另外一個人,而那個人,是她的兒子。他不願意看她的眼睛,他心裡當然明白手術方案的風險,而他也知道,她是以什麼樣的期盼來問出這樣一句話。在她的聲音裡,他甚至聽出了虔誠,人在絕望的時候總會祈求上蒼的垂憐奇蹟的發生,所以會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的稻草,無數次他都被病人家屬這樣問過,可是唯獨這一次,他覺得椎心刺骨。他知道,如果有可能,談靜寧願用自己的生命去換取那個孩子的生命——她和別人的孩子——聶宇晟突然覺得,絕望的那個人其實並不是談靜,而是他自己。自欺欺人得久了,連他自己都真的以為,他恨這個女人。其實他心裡清楚,所有洶湧的恨意,其實是因為刻骨銘心的愛,深藏心底的愛。真正可笑的是他自己,事到如今,竟然還沒有辦法阻止自己繼續愛下去。
他儘量控制自己的情緒,字字斟酌地說:“作為醫生來講,這個方案有不確定性,不過這也要看你們自己怎麼決定。”
談靜似乎非常失望,只“哦”了一聲。
他不願意再跟她多說:“你回去考慮考慮吧。如果願意做,填個申請表,我們會向CM公司提交補貼申請,快的話,三五天就批下來了;如果不願意做,就考慮傳統手術方案吧。”
談靜似乎頗為猶豫了一會兒,才說:“謝謝你。”
“不用客氣,這是我應該做的。”他合上手中的資料夾,站起來擺出送客的姿勢,“我還要去病房轉一轉。”看她低頭坐在那裡沉默不語,他問,“還有什麼問題沒弄清楚?”
她飛快地抬起眼睛又看了他一眼,似乎還有話想要說,可是最後她什麼都沒有說,而是站起來,又說了句:“聶醫生,謝謝你。”然後匆匆就走掉了。
從病房回來之後,聶宇晟將單板夾扔在桌上,有點茫然地看著桌子對面那個空位。一個多小時前,談靜還坐在那裡,低著頭,一句一句問他問題。她的頭髮因為營養不良變得粗糙,她的眼角已經有了細紋,可是後頸那個雪白的小窩還在,只要她一低頭,就從頭髮的遮掩下露了出來。在很長一段時間裡,聶宇晟覺得給談靜講解習題最大的樂趣,就是可以看到她後頸那個雪白的小窩。這是他快樂的小秘密,所以當看到她去問其他男生問題的時候,他就覺得忍無可忍了。
很多次,他也吻過那片雪白細膩的肌膚,那是談靜最敏感的地方,只要他一在那裡呵氣,談靜就全身酥軟只會笑著叫投降。可是她現在嫁人了,她屬於別人了。想到這裡他就覺得格外難受,恨不得快步走到天台去,抽一支菸。
在談靜向他要錢的時候,他覺得自己絕望了;在生日那天,看到談靜跟孩子說笑回家的時候,他覺得自己絕望了。可是真正絕望的,卻是談靜坐在他面前,以那樣虔誠那種祈求的目光看著他,為了她和另一個人的孩子。
她說過:“這世上最殘忍的事並不是別的,是讓你以為自己擁有一切,最後才發現一切其實都是假的。”
在潛意識裡,他從來不去回想那個雷雨交加的夜晚,不去回想她那句殘忍又冷酷的話,只要他不想,他就能自欺欺人地覺得,很多年前,或許只是一場噩夢。
誰也不知道他在那個大雨夜裡走了多久,誰也不知道他在那個大雨夜裡流過多少眼淚。大雨沖刷著一切,在很長一段時間,每天晚上他都做噩夢,在夢中仍舊是自己獨自走在雨中,雷電彷彿利刃,一刀刀割開濃稠的夜色,大雨像繩索一般抽打在他的臉上,他的身上,他的臉上不知道是雨水還是淚水,在成年之後,他從來沒有那樣痛哭過。雨中迎面車道上的車燈雪亮,而他下一秒,就只想迎著那雪亮的車燈撞上去,撞得粉身碎骨,永遠也不要醒來。
在美國的時候,他甚至看過心理醫生,很長一段時間,需要藥物的幫助。整個治療過程長達三年,最後,他終於不再做那個噩夢。心理醫生語重心長地警告他,這並不代表他痊癒,這隻代表他暫時將這段心理創傷封閉起來,換句話說,就是自欺欺人地當成那段對他造成嚴重傷害的往事並沒有發生過。這種現象臨床非常常見,比如白髮人送黑髮人的老人,常常會頑固地否認孩子已死亡的事實,比如遭遇過強暴的女子,總會選擇忘記那天晚上發生的事。這比他夜夜做噩夢還要糟,因為顯性的症狀變成了隱性,他的心理會在某種特定狀況下更加不穩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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