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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錢文貴押上臺來。錢文貴穿一件灰色綢子夾衫,白竹布褲子,兩手向後剪著。他微微低著頭,眯著細眼,那兩顆豆似的眼珠,還在有力的睃著底下的群眾。這兩顆曾經使人害怕的蛇眼,仍然放著餘毒,鎮壓住許多人心。兩撇尖尖的鬍鬚加深著他的陰狠,場子裡沒有人說話。
主席焦急的望著主席,老董幾人也互相焦急地望著,他們又焦急的望著李昌,李昌焦急的望著主席,主席們又望著群眾,群眾們看著錢文貴,他們仍然不說話。
幾千年的惡霸威風,曾經壓迫了世世代代的農民,農民在這種力量底下一貫是低頭的。
他們驟然面臨著這個勢力忽然反剪著手站立在他們前面的時候,他們反倒呆了起來,一時不知怎麼樣才好。有些更是被那種兇狠的眼光懾服了下去,他們又回憶著那種不堪蹂躪只有馴服的生活,他們在急風暴雨之前又躊躇起來了。他們便只有暫時的沉默。
這時只有一個錢文貴,他站在臺口,牙齒咬著嘴唇,橫著眼睛,他要壓服這些粗人,他不甘被打下去。在這一刻兒,他的確還是高高在上的,他和他多年征服的力量,在這村子上是生了根的,誰輕易能扳得動他呢。人們心裡恨他,剛剛還罵了他,可是他出現了,人們卻屏住了氣,仇恨又讓了步,這情形就像兩個雄雞在打架以前一樣,都比著勢子,沉默愈久,錢文貴的力量便愈增長,看看他要勝利了。這時忽然從人叢中跳上去一個漢子。這個漢子有兩條濃眉,和一對閃亮的眼睛。他衝到錢文貴面前罵道:“你這個害人賊!你把咱村子糟踐的不成。你謀財害命不見血,今天是咱們同你算總賬的日子,算個你死我活,你聽見沒有,你怎麼著啦!你還想嚇唬人!不行!這臺上沒有你站的份!你跪下!給全村父老跪下!”他用力把錢文貴一推,底下有人響應著他:“跪下!跪下!”左右兩個民兵一按,錢文貴矮下去了,他規規矩矩的跪著。於是人群的氣焰高起來了,群眾猛然得勢,於是又騷動起來,有一個小孩聲音也嚷:“戴高帽子!戴高帽子!”郭富貴跳到前面來,問:“誰給他戴?誰給他戴,上來!”臺下更是嚷嚷了起來:“戴高帽子!戴高帽子!”一個十三四歲的孩子跳上來,拿帽子往他頭上一放,並吐出一口痰去,恨恨的罵道:“錢文貴,你也有今天!”他跳下去了,有些人跟著他的罵聲笑了起來。
這時錢文貴的頭完全低下去了,他的陰狠的眼光已經不能再在人頭上掃蕩了。高的紙帽子把他丑角化了,他卑微的彎著腰,曲著腿,他已經不再有權威,他成了老百姓的俘虜,老百姓的囚犯。
那個漢子轉過身來,朝著臺下,大家認得他是農會主任,他是程仁。
程仁問大家說:“父老們!你們看看咱同他吧,看他多細皮白肉的,天還沒冷,就穿著件綢夾衫咧!你們看咱,看看你們自己,咱們這樣還像人樣啦!哼!當咱們娘生咱們的時候,誰不是一個樣?哼!咱們拿血汗養了他啦,他吃咱們的血汗壓迫了咱們幾十年,咱們今天要他有錢還債,有命還人,對不對?”
“對!有錢還債,有命還人!”
“咱們再不要怕他了,今天已經是咱們窮人翻身的時候!咱們再不要講情面。咱是農會主任,咱頭幾天鬥爭也不積極,咱不是人,咱忘了本啦!咱對不起全村的父老們。咱情願讓你們吐咱,揍咱,咱沒怨言。咱如今想清了,咱要同他算賬。咱從小就跟著娘餓肚子。咱為的哪樁?為的替他當牛馬,當走狗嗎?不成,咱要告訴你們,他昨晚還派老婆來收買咱呢,你們看,這是什麼?”程仁把那個小白布包開啟。一張張的契約抖落了下來。底下便又傳過一陣擾嚷,驚詫的,恨罵的,同情的,擁護的聲音同時發著。
“哼!咱不是那種人,咱要同吃人的豬狗算賬到底!咱只有一條心,咱是窮人,咱跟著窮人,跟著毛主席走到頭!”“咱們農民團結起來!徹底消滅封建勢力!”李昌也衝到臺前叫著。群眾跟著他高呼。
張裕民也伸開了拳頭,他喊:“程仁不耍私情,是咱們的好榜樣!”“天下農民是一家!”“擁護毛主席!”“跟著毛主席走到頭!”
臺上臺下吼成了一片。
於是人們都衝到臺上來,他們搶著質問錢文貴。錢文貴的老婆也哭巴著一個臉,站到錢文貴身後,向大家討饒說:“好爺兒們,饒了咱們老頭兒吧!好爺兒們!”她的頭髮已經散亂,頭上的鮮花已不在了,只在稀疏的髮間看得出黑墨的痕跡,也正如一個戲臺上的丑旦,剛好和她的丈夫配成一對。她一生替他做了應聲蟲,現在還守在他面前,不願意把他們的命運分開。
一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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