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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淅淅瀝瀝的小雨這一週都沒有停過。方燈從學校回來的路上忽然想,說不定自己過去對於瓜蔭洲總是水汽氤氳的想象,不是因為姑姑提起往事時嘴裡吐出的煙霧,也不是她沉默下來時藏在木然面孔後的憂愁,而是因為這裡本來就是個難見天日的地方,不是雨就是霧,讓人骨頭裡都陰鬱了起來。
到了巷子中段的一處民房,她收了傘,鑽進黑且窄的過道。門口雜貨店老闆的聲音和過道里撲鼻的尿臊味一樣陰魂不散。
“方家小妹,不叫我上去和你們家‘血膿’喝酒?”
方燈沒有應,抖了抖破傘上的雨水,噔噔地上了樓。她和父親最新的落腳處在島正中央的一條巷子裡,確切地說是在廢棄的天主教堂和聖恩孤兒院這兩幢舊式建築之間的縫隙裡搭建的一處違章建築。樓下是全島唯一的一間雜貨店,斜對面則是瓜蔭洲大名鼎鼎的傅家園,位置也算得上“得天獨厚”。雜貨店老闆用紅磚砌牆,歪歪斜斜地堆砌起兩層半的小樓,頂上覆蓋著石棉瓦,一層是店鋪和自住,樓上隔出的幾個“鴿子籠”分別租給幾家人。方燈和父親就住在那半層多出的“閣樓”裡。每逢外面下大雨,幾乎可以觸到頭頂的石棉瓦就會開始滴滴答答地下小雨。
走進用布簾子隔成兩半的小開間,果然不出方燈所料,她父親方學農正躺在外面那張竹床上打瞌睡。出門前她用來接住屋頂漏雨的小塑膠桶已經滿滿當當,不斷有水從邊緣溢位來,而方學農卻依舊睡得安然,渾若未覺。
方燈一言不發地拎著桶走到窗邊用力潑向街心。大概是門板被濺上了些水,樓下的雜貨店老闆咒罵了幾聲。就在這時,她眼尖地瞧見對面傅家園裡東側那棟房子二樓朝街心的視窗簾子動了動,裡邊的人或許是被她製造出的嘩啦啦水聲驚動,有隻手微微撩開了窗簾一角,露出立在窗邊人的半張面孔,簾子被重新放下來之前,原本敞開的半扇百葉窗從裡面輕輕帶上了。
這還是方燈住進來之後頭一回覺察到對面的動靜。之前幾天,那扇在一條小巷和大半座花園之外的窗子始終覆蓋著厚重的猩紅色絨質簾子,窗裡的世界就和曾經盛極一時而如今早在時光中化為傳說逐漸荒廢的傅家園一樣神秘。不過是二三十米開外的距離,卻與小巷這一端的私建小樓宛若雲泥之別,哪怕這邊的生活更加鮮活,更加人聲鼎沸,更充滿俗世中應有的氣息,渾濁的、鄙俗的……活著的氣息。
沒錯,與這一頭相比,對面的傅家園死一般的沉寂。如果不是雨打在它院子裡參天古榕上的窸窣聲,風嗚嗚地穿過空蕩蕩的四面迴廊,偶爾雨小一些的時候鳥雀翅膀拍打著攀附在小樓牆面的雞血藤的葉子,它就像一個被凍結在時光裡的巨大水晶棺材,或者是聊齋故事裡一幅妖異的古畫,靜謐,幽涼,彷彿沒有什麼風霜雨露能侵蝕那簾子後的世界分毫。
這才是朱顏姑姑敘述裡的那個瓜蔭洲,這個蜷縮著藏身在廢棄了大半的鉅富庭院裡的瓜蔭洲之魂,和方燈、她父親方學農、樓下的雜貨店老闆一家,以及如今大多數島上的人沒有任何關係。如果這簾子後坐著一個人,方燈心想,那應該就像朱顏姑姑一樣,美人老去了,枯竭的皮肉中都還有令人遐想的旖旎,她端坐燈下,遠處的人們在影影綽綽中揣測她昔日的榮光。
不過,這也只是方燈這個小女孩的想象,但凡她往深處探究,就會發現這想象多麼牽強。傅家當年顯赫一時,如今雖比不得往日,兒孫多半散佈海外,但也算不上沒落,至今聖恩孤兒院的一部分經濟來源還來自傅家後人的捐資。富貴人家的後代是什麼樣的,方燈說不清,但決計不會像朱顏姑姑,要靠著“那種”營生混口飯吃。況且姑姑和她父親方學農是一個媽生的,上輩都是苦出身,和富貴毫無半點瓜葛。這些方燈都心中有數,她只是困惑,為什麼有人說……
“你再怎麼折騰,這屋子也不會光鮮亮麗到長出一朵花兒。”
方學農在竹床上翻了個身,啞著嗓子嘟囔了一句,打斷了方燈的想入非非。
方燈重重將塑膠桶放回原地,伶牙俐齒地頂了回去:“我不折騰,你身上都能長出青苔。”
方學農哼了兩聲,像是在笑。難得他在沒有活幹的下午沒有喝醉。在島上住了幾天,方燈就深刻感受到她父親不愧是從瓜蔭洲走出去的人。這兒的老居民大多都還能叫出他的名字——當然,他們多半記得的是他那個並不好聽的綽號“方血膿”,那一張張笑著打招呼的臉上掛著如出一轍的輕蔑。
怪不得別人看不起,方燈也知道父親窩囊。他年輕的時候就沒有正當工作,靠著做一些別人不願意乾的活計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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