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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石堆前,他的靈魂像是被巨石塌方猛地震砸了一下,全身的血氣都衝發出來。他幾乎就要單腿下跪向石堆行蒙古壯士禮,挺了挺身子還是站住了。楊克走到巴圖面前向他要了一支菸,吸了幾口,便雙手舉煙過頭,向石堆拜了三拜,然後把香菸恭恭敬敬地插在石堆面前的石縫裡。石堆宛如一座巨大的石墳,嫋嫋煙霧輕輕升空,帶著老母狼不屈的靈魂,升上藍藍的騰格里。
獵手們都站了起來,他們沒有跟著楊克插香。人吸過的香菸是被蒙古牧民認作不潔之物,不能用來敬神,但是他們都沒有計較楊克這種不潔的方式。獵手們掐滅了手中的香菸,站得筆直,仰望騰格里,默默無語,目光純淨清澈,比香菸更快地直上騰格里,護送老母狼的靈魂抵達天國。連包順貴都不敢再吸一口煙,直到煙燒手指。
巴圖對包順貴說:今天看見了吧,從前成吉思汗的騎兵,個個都像這兩條狼,死也要死得讓敵人喪膽。你也是蒙古子孫,根還在草原,你也該敬敬蒙古神靈了……
楊克心中感嘆道:死亡也是巨大的戰鬥力,狼圖騰培育了多少慷慨赴死的蒙古武士啊。古代漢人雖然幾乎比蒙古人多百倍,但宮廷和民間骨子裡真正流行的信仰卻是好死不如賴活著,這是華夏農耕民族得以延續至今的一種極為實用的活命經驗和哲學。好死不如賴活著的“賴勁”,也是一種民族精神,而這種精神又滋生出多少漢奸偽軍,讓遊牧民族鄙視和畏懼。中唐晚唐以後漢人一蹶不振,頻頻淪為亡國奴,秦皇漢武唐宗時代的浩浩霸氣上哪裡去了呢?難道是因為中唐晚唐時,中原大地的狼群被漢人斬盡殺絕了麼?是由於兇猛卓絕的狼老師被滅絕,才導致民族精神和性格的萎靡?楊克又有新問題可以和陳陣討論一夜了。
獵隊快到帳篷的時候,包順貴對巴圖說:你們先回去燒一鍋水,我去打只天鵝,晚上我請大夥喝酒吃肉。楊克急得大叫:包主任,我求求您了,天鵝殺不得。包順貴頭也不回地說:我非得殺只天鵝,沖沖這幾天的晦氣!
楊克一路追上去,還想勸阻,但是包順貴的馬快,已經先行衝到湖邊。湖上的水鳥大雁野鴨,還在悠悠低飛,根本不提防騎馬帶槍的人。蘆葦中飛起七八隻大天鵝,像機群剛剛駛離機場跑道,騰空而起,一扇扇巨大的翅膀迎面撲來,在包順貴頭頂上落下巨大的陰影。還未等楊克追上包順貴,槍聲已響,啪啪啪一連三槍,一隻巨大的白鳥落到楊克的馬前。馬被驚得猛地一閃,把楊克甩到溼漉漉的湖邊草地上。
白天鵝在草地上噴血掙扎。楊克多次看過芭蕾舞劇中天鵝之死那悽絕的一幕,但眼前的天鵝卻沒有舞劇中的天鵝那麼從容優雅,而像一隻被割斷脖子的普通家鵝一樣,拼命蹬腿,拼命撲扇翅膀,拼命想用翅膀撐地站起來,求生的本能使它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仍在掙扎。血從天鵝雪白側胸的槍洞裡噴湧出來,楊克撲了幾次,都沒有抱住它,眼睜睜看著那條細細的血流注入草地,然後一滴滴流盡……
楊克終於抱住了大天鵝,它柔軟的肚腹上仍帶著體溫,但那美麗的長頸,已彎曲不成任何有力量的問號了,像被抽了脊骨的白蛇一樣,軟沓沓地掛在楊克的肘彎裡,沾血的白羽毛在人跡初至的天鵝湖畔零落飄飛。楊克小心地托起天鵝的頭,放大的瞳孔中是一輪黑藍色的天空,好似怒目圓瞪的騰格里。他的眼裡一下子溢滿了淚水——這高貴潔白、翱翔萬里的生命,給人類帶來無窮美麗幻想的大天鵝,竟然被人像殺草雞一樣地殺死了。
第十九章(6)
楊克心中的悲憤難以自制,那一刻他真想跳到湖裡去,游到葦叢深處去給大天鵝們報警。最後一抹晚霞消失,一鍋天鵝肉孤單單地陪著包順貴,沒人同他說話。獵手們仍以烤野豬肉當晚餐,楊克拿著剔肉刀子的手一直在發顫。
天鵝湖的上空,天鵝群“剛剛、剛剛”的哀鳴聲整夜不絕。
半夜,楊克被帳外幾條獵狗學叫狼嗥的聲音驚醒,狗叫聲一停,楊克隱隱聽到東邊遠山裡傳來淒涼蒼老,哽咽得斷斷續續的狼嗥。楊克的心被淒寒冰冷的狼嗥穿透——那條老公狼高山跳崖竟然沒有摔死,爬了半夜,帶著累累重傷翻過了山。它此時一定在老伴亡妻的石墳前,哀叫哭嚎,痛心痛魂痛不欲生,它可能連扒開石堆再見一次老妻遺容的力氣也沒有了。喪偶天鵝的哀鳴和喪偶老狼的哀嗥振顫共鳴,合成了《草原悲愴》,比柴可夫斯基的《悲愴》更加真切,更加悲愴。
楊克淚水喘急,直到天明。
幾天以後,沙茨楞從場部回來說,包順貴裝了半卡車野芍藥的大根,到城裡去了。
第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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