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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灼灼:“為了救人,我已傾盡所有。原以為可以不讓一個人餓死,卻只庇佑了兩百人。十多萬災民,我用自己的財物,只救得兩百人。最後一月,還是靠你售賣君主之術存活至今。”
他舉起骨節纖細的雙手,將手反覆仔細地檢視,苦澀地笑了:“原來我自己之力,是如此弱小。”
他將手放下,又凝神對著窗外:“若羅什當初肯依附呂光,編些玄虛的讖緯迎合他。肯放下所謂自尊暗中為流民謀得立身之處活命之糧,能多救得多少人?”
我抬頭凝視,沐浴在朦朧月光中的他猶如一株孤樹,月華剪出的側影稜角分明。他苦笑出聲,無奈中透著悽清:“起碼,不止這兩百人吧。”
我心中各種念頭翻湧,不及匯成句,聽他繼續苦澀地說:“再如果,我能說服呂紹放棄關閉城門之舉,又能多救多少人?”
他轉身面對我,嘴角依舊掛著淒冷的苦笑:“艾晴,我一直堅持心中所信,潔身自好,以為這樣便是對的。經歷此事,才發現原來我一直不懂權衡得失。”
他仰頭,月光照亮他眸子中的明瑩,聲音泠泠:“你教蒙遜的君主之術,為達目的可不擇手段。大乘佛法亦有方便權益之說。可我太在意自尊,不屑與呂氏為伍,卻忘記了無論他們多昏庸,仍是一方霸主,百姓之命掌在他們手中。我本可救更多人,卻以一己之力螳臂當車,豈不可笑?”
“羅什……”
他似乎未聽見我的柔聲呼喚,仍舊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少時在罽賓求學,曾聽過一個故事。昔日罽賓王獲一鸞鳥,王想聽它鳴唱,卻三年不鳴。王后說:‘聽聞鳥見同類便會鳴,何不懸面鏡子,讓它以為見到同類?’王用這個方法,結果鸞鳥看見鏡中的自己,哀響沖霄,鳴唱而絕。”①
七十四 黎明前的等待(2)
他對著窗外清冷的月,百轉千纏的孤寂籠罩周身。沉寂片刻,飄零的聲音再度響起:“艾晴,自從來到姑臧,羅什救人不得,傳法不得。環顧四周,只我一人倉皇獨立。如同那隻受困的哀鸞,孤鳴於枯桐之上。我非得要依附於這些殺人如麻視人命為草芥的所謂國主,才能救人,才能傳法嗎?”
淚水湧進眼眶,酸楚沖鼻。他這樣品性高潔不染俗塵之人,若不是親眼目睹苦難,怎可能放下自尊去思考這些逼不得已的取捨?
靠上那能令我安心的肩,嘆口氣說:“依附苻堅的名僧釋道安曾說過,‘不依國主,則法事難立’。你以前在西域受盡尊榮,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你的出身,龜茲王室是你強大的後盾。整個西域以佛教立國,出身王室的你,自然無須考慮要依附權貴達到宣揚佛法的目的。可是中原與西域完全不一樣,你的優勢到了中原便消失殆盡。這裡本來就佛法不興,無人理會你的背景,沒有權貴來支援你的想法。”
他望向我,眼裡的沉痛愈甚。我伸手撫摸他皺起的眉,心疼他日日漸深的皺紋。
“羅什,你該向佛陀學習。他與你出身背景相似,也是小國的王室成員。他在全民皆信婆羅門教的天竺傳揚佛教,比你在佛法不興的中原傳播更加困難。你現在好歹有二十四名弟子,佛陀在初期可是隻有五名弟子。他為達理想,用心良苦。”
我停頓一下,繼續回憶看過的資料:“對上,他結交國王。瓶沙王之子阿闍世弒父自立,向佛陀懺悔,佛陀竟加以安慰。對中,他聯絡商人,爭取富商做居士,接受給孤獨長者贈送的祇林精舍。對下,他同淫女也打交道,妓女庵摩羅請他吃飯,並送花園,佛陀亦欣然接受。這些典故,你比我更熟悉。”
說著,我把手指交纏進他的手,微笑著告訴他:“佛陀三十五歲得道,傳法四十五年,至八十歲滅度時,最多也僅有弟子五百人。可是,你看,現在就算在中原,也絕對不止五百僧眾。十六年後,你在長安收徒三千。五十年後,北魏滅蒙遜的北涼,就遷了三千多名僧人到北魏都城去。可見,不過短短五十年,佛教在中原有多大的發展。
“所以,你不是孤獨的鸞鳥。你有我,有一心追隨你的弟子們,有整片在思想上仍是荒蕪的苦難大地。不來中原,你只是綠洲小國裡一個受人尊重的高僧,時間的車輪滾動,你便消失在歷史長河中。這片佛法不興的地方,反而是你發展的舞臺。這裡更需要你,只要你能忍受一切從零開始。”
“艾晴……”他嘆息一聲,眼裡的孤獨飄遠,目光漸回暖,將我摟進懷中,聲音不復哀傷,“你總能讓羅什在最迷惑之時走出困境。從零開始,好,羅什從今日起一切從零開始,不再怨尤,不再自命清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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