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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頭低下去,手扶在地上,迷迷胡胡的有些發睏,他已兩三天沒得好好的睡了。脖子忽然一軟,他唬了一跳,再看,香已燒得剩了不多。他沒管到了該立起來的時候沒有,拄著地就慢慢立起來,腿已有些發木。
陳二奶奶和“童兒”已經偷偷的溜了。
祥子沒顧得恨她,而急忙過去看虎妞,他知道事情到了極不好辦的時候。虎妞只剩了大口的嚥氣,已經不會出聲。收生婆告訴他,想法子到醫院去吧,她的方法已經用盡。
祥子心中彷彿忽然的裂了,張著大嘴哭起來。小福子也落著淚,可是處在幫忙的地位,她到底心裡還清楚一點。“祥哥!先別哭!我去上醫院問問吧?”
沒管祥子聽見了沒有,她抹著淚跑出去。
她去了有一點鐘。跑回來,她已喘得說不上來話。扶著桌子,她幹嗽了半天才說出來:醫生來一趟是十塊錢,只是看看,並不管接生。接生是二十塊。要是難產的話,得到醫院去,那就得幾十塊了。“祥哥!你看怎辦呢?!”祥子沒辦法,只好等著該死的就死吧!
愚蠢與殘忍是這裡的一些現象;所以愚蠢,所以殘忍,卻另有原因。
虎妞在夜裡十二點,帶著個死孩子,斷了氣。
第二十章
祥子的車賣了!
錢就和流水似的,他的手已攔不住;死人總得抬出去,連開張殃榜也得花錢。
祥子象傻了一般,看著大家忙亂,他只管往外掏錢。他的眼紅得可怕,眼角堆著一團黃白的眵目糊;耳朵發聾,楞楞磕磕的隨著大家亂轉,可不知道自己作的是什麼。
跟著虎妞的棺材往城外走,他這才清楚了一些,可是心裡還顧不得思索任何事情。沒有人送殯,除了祥子,就是小福子的兩個弟弟,一人手中拿著薄薄的一打兒紙錢,沿路撒給那攔路鬼。
楞楞磕磕的,祥子看著槓夫把棺材埋好,他沒有哭。他的腦中象燒著一把烈火,把淚已燒乾,想哭也哭不出。呆呆的看著,他幾乎不知那是幹什麼呢。直到“頭兒”過來交待,他才想起回家。
屋裡已被小福子給收拾好。回來,他一頭倒在炕上,已經累得不能再動。眼睛乾巴巴的閉不上,他呆呆的看著那有些雨漏痕跡的頂棚。既不能睡去,他坐了起來。看了屋中一眼,他不敢再看。心中不知怎樣好。他出去買了包“黃獅子”煙來。坐在炕沿上,點著了一支菸;並不愛吸。呆呆的看著菸頭上那點藍煙,忽然淚一串串的流下來,不但想起虎妞,也想起一切。到城裡來了幾年,這是他努力的結果,就是這樣,就是這樣!他連哭都哭不出聲來!車,車,車是自己的飯碗。買,丟了;再買,賣出去;三起三落,象個鬼影,永遠抓不牢,而空受那些辛苦與委屈。沒了,什麼都沒了,連個老婆也沒了!虎妞雖然厲害,但是沒了她怎能成個家呢?看著屋中的東西,都是她的,她本人可是埋在了城外!越想越恨,淚被怒火截住,他狠狠的吸那支菸,越不愛吸越偏要吸。把煙吸完,手捧著頭,口中與心中都發辣,要狂喊一陣,把心中的血都噴出來才痛快。
不知道什麼工夫,小福子進來了,立在外間屋的菜案前,呆呆的看著他。
他猛一抬頭,看見了她,淚極快的又流下來。此時,就是他看見只狗,他也會流淚;滿心的委屈,遇見個活的東西才想發洩;他想跟她說說,想得到一些同情。可是,話太多,他的嘴反倒張不開了。
“祥哥!”她往前湊了湊,“我把東西都收拾好了。”
他點了點頭,顧不及謝謝她;悲哀中的禮貌是虛偽。“你打算怎辦呢?”
“啊?”他好象沒聽明白,但緊跟著他明白過來,搖了搖頭—;—;他顧不得想辦法。
她又往前走了兩步,臉上忽然紅起來,露出幾個白牙,可是話沒能說出。她的生活使她不能不忘掉羞恥,可是遇到正經事,她還是個有真心的女人:女子的心在羞恥上運用著一大半。“我想”她只說出這麼點來。她心中的話很多;臉一紅,它們全忽然的跑散,再也想不起來。
人間的真話本來不多,一個女子的臉紅勝過一大片話;連祥子也明白了她的意思。在他的眼裡,她是個最美的女子,美在骨頭裡,就是她滿身都長了瘡,把皮肉都爛掉,在他心中她依然很美。她美,她年輕,她要強,她勤儉。假若祥子想再娶,她是個理想的人。他並不想馬上就續娶,他顧不得想任何的事。可是她既然願意,而且是因為生活的壓迫不能不馬上提出來,他似乎沒有法子拒絕。她本人是那麼好,而且幫了他這麼多的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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