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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拉上了個好座兒,他的腿不給他的車與衣服作勁,跑不動!這個,又使他非常的難過。一難過就想到女兒,只好去喝酒。這麼樣,他的錢全白墊出去,只剩下那輛車。
在立冬前後吧,他又喝醉。一進屋門,兩個兒子—;—;一個十三,一個十一歲—;—;就想往外躲。這個招翻了他,給他們一人一腳。二強嫂說了句什麼,他奔了她去,一腳踹在小肚子上,她躺在地上半天沒出聲。兩個孩子急了,一個拿起煤鏟,一個抄起擀麵杖,和爸爸拚了命。三個打在一團,七手八腳的又踩了二強嫂幾下。街坊們過來,好容易把二強子按倒在炕上,兩個孩子抱著媽媽哭起來。二強嫂醒了過來,可是始終不能再下地。到臘月初三,她的呼吸停止了,穿著賣女兒時候作的藍大衫。二強嫂的孃家不答應,非打官司不可。經朋友們死勸活勸,孃家的人們才讓了步,二強子可也答應下好好的傳送她,而且給她孃家人十五塊錢。他把車押出去,押了六十塊錢。轉過年來,他想出手那輛車,他沒有自己把它贖回來的希望。在喝醉的時候,他倒想賣個兒子,但是絕沒人要。他也曾找過小福子的丈夫,人家根本不承認他這麼個老丈人,別的話自然不必再說。
祥子曉得這輛車的歷史,不很喜歡要它,車多了去啦,何必單買這一輛,這輛不吉祥的車,這輛以女兒換來,而因打死老婆才出手的車!虎妞不這麼看,她想用八十出頭買過來,便宜!車才拉過半年來的,連皮帶的顏色還沒怎麼變,而且地道是西城的名廠德成家造的。買輛七成新的,還不得個五六十塊嗎?她捨不得這個便宜。她也知道過了年不久,處處錢緊,二強子不會賣上大價兒,而又急等著用錢。她親自去看了車,親自和二強子講了價,過了錢;祥子只好等著拉車,沒說什麼,也不便說什麼,錢既不是他自己的。把車買好,他細細看了看,的確骨力硬棒。可是他總覺得有點彆扭。最使他不高興的是黑漆的車身,而配著一身白銅活,在二強子打這輛車的時候,原為黑白相映,顯著漂亮;祥子老覺得這有點喪氣,象穿孝似的。他很想換一份套子,換上土黃或月白色兒的,或者足以減去一點素淨勁兒。可是他沒和虎妞商議,省得又招她一頓閒話。
拉出這輛車去,大家都特別注意,有人竟自管它叫作“小寡婦”。祥子心裡不痛快。他變著法兒不去想它,可是車是一天到晚的跟著自己,他老毛毛咕咕的,似乎不知哪時就要出點岔兒。有時候忽然想起二強子,和二強子的遭遇,他彷彿不是拉著輛車,而是拉著口棺材似的。在這輛車上,他時時看見一些鬼影,彷彿是。
可是,自從拉上這輛車,並沒有出什麼錯兒,雖然他心中嘀嘀咕咕的不安。天是越來越暖和了,脫了棉的,幾乎用不著夾衣,就可以穿單褲單褂了;北平沒有多少春天。天長得幾乎使人不耐煩了,人人覺得睏倦。祥子一清早就出去,轉轉到四五點鐘,已經覺得賣夠了力氣。太陽可是還老高呢。他不願再跑,可又不肯收車,猶疑不定的打著長而懶的哈欠。
天是這麼長,祥子若是覺得疲倦無聊,虎妞在家中就更寂寞。冬天,她可以在爐旁取暖,聽著外邊的風聲,雖然苦悶,可是總還有點“不出去也好”的自慰。現在,火爐搬到簷下,在屋裡簡直無事可作。院裡又是那麼髒臭,連棵青草也沒有。到街上去,又不放心街坊們,就是去買趟東西也得直去直來,不敢多散逛一會兒。她好象圈在屋裡的一個蜜蜂,白白的看著外邊的陽光而飛不出去。跟院裡的婦女們,她談不到一塊兒。她們所說的是家長裡短,而她是野調無腔的慣了,不愛說,也不愛聽這些個。她們的委屈是由生活上的苦痛而來,每一件小事都可以引下淚來;她的委屈是一些對生活的不滿意,她無淚可落,而是想罵誰一頓,出出悶氣。她與她們不能彼此瞭解,所以頂好各幹各的,不必過話①。
一直到了四月半,她才有了個伴兒。二強子的女兒小福子回來了。小福子的“人”②是個軍官。他到處都安一份很簡單的家,花個一百二百的弄個年輕的姑娘,再買份兒大號的鋪板與兩張椅子,便能快樂的過些日子。等軍隊調遣到別處,他撒手一走,連人帶鋪板放在原處。花這麼一百二百的,過一年半載,並不吃虧,單說縫縫洗洗衣服,作飯,等等的小事,要是僱個僕人,連吃帶掙的月間不也得花個十塊八塊的嗎?這麼娶個姑娘呢,既是僕人,又能陪著睡覺,而且準保乾淨沒病。高興呢,給她裁件花布大衫,塊兒多錢的事。不高興呢,教她光眼子在家裡蹲著,她也沒什麼辦法。等到他開了差呢,他一點也不可惜那份鋪板與一兩把椅子,因為欠下的兩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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