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部分(第1/4 頁)
我們要走了,米先生和米太太,還有許多村人,送我們上車。米太太拉著我的手,摸摸她的肚子,說著什麼,米先生大聲說出來:“我們的孩子和阿難是兄弟。”
我們離開這塊地方。我在這裡出生,我的母親在這裡死去,我吃遍了這裡年輕母親的奶,帶走一隻羊。
人都不見了,父親抱我走進新家,把我放在床上。他看著我,我看著他,他忽然嗚咽道:“衛凌難,這是我為媽媽和你準備的家,可是她不存在了。只有我們兩人了,只有我們兩人了。”隨即伏在我身上痛哭,我也哭。於是我從裡到外都溼了。父親聞到了氣味,一面抽噎著,一面為我整理替換。
我是衛凌難,我沒有母親。
父親常常和我說話,他說戰爭是個惡魔,它吃掉許多人,吃法很多,戰場上的槍炮、對後方的轟炸、疾病、瘟疫,還有完全意料不到的災難。只那惡魔翅膀的陰影,也可以折磨人到死。家裡常有客人來,他們輪流抱我,討論許多事。我知道日本鬼子在哪裡進攻,又在哪裡轟炸,鬼子製造惡魔。他們不準人活,因為他們是鬼子。
我是衛凌難,我生在戰爭年代,在生和死的夾縫裡,我活著。
過了些時,我從來往的人中分辨出兩個女子,一個人們叫她何曼,一個父親讓我叫她玹姑。她們都常來,對我很關心。
一天晚上,何曼和父親談話時間很長,似乎是何曼要父親去什麼地方。父親說:“我怎麼能扔下阿難不管?”何曼說,你可以託付別人。比如說交給我,我們是同志。父親沒有說話,走過來看我,驚異地說:“他睜著眼睛,像是在聽。”何曼道:“你真會想象,他懂什麼!”
而玹姑以為我什麼都懂,她對我說:“你看玹姑很漂亮,是吧,從前還要漂亮呢!”她們的意見常不一致。青環對爸爸訴苦,“何小姐說奶要涼一些,澹臺小姐說奶要熱些,你家說咋個整?”爸爸回答,不涼也不熱。
我吸著不涼不熱的羊奶,終於會發出一個聲音“媽媽”,“媽媽!”我大聲喊。“喊吧,喊吧!”回答的是爸爸。
爸爸要到什麼地方開會去。他問我喜歡何曼還是玹姑,我就大聲哭,哭是我的歌。我要我的媽媽,我自己的媽媽。爸爸慌忙抱我、拍我,說:“我也是一樣啊!她永遠不會離開我們。我們是三個人——”爸爸指指心口,跟著我哭。
後來他說:“還是青環率領你和羊吧,還有五嬸一家呢。”爸爸不久回來了,見我好好的,說:“我是試試看,能不能離開你,可惜生活不能做試驗,不能重來一次。”
生活是一陣風,哪怕吹得山搖地動,過去了,就回不來了,生活是流水,哪怕有一層層旋渦,逝去了,也是回不來的。如果生活能夠重來一遍,每個人都是聖人了。這是爸爸的字句。
爸爸不在家,我吸完不涼不熱的奶,只能躺著看屋頂,天似乎黑了,我想要一點什麼,可是我不知道要什麼。這時,忽然有一種很響的聲音,很刺耳,很怪。青環衝進屋裡一把抱起我,連說:“警報!警報!”院子裡有人說:“這麼久沒有警報了,怎麼又來。”青環抱著我不知怎樣好,走到院門又回來,不斷地說:“阿難呀,咋個整!”天確實黑了,人來來去去看不清楚,有人招呼青環,“我們出城去,你可走,這要你自己拿主意。”也有人說,這麼晚了不會來的。青環只管說:“阿難呀,咋個整。”過了一會,玹姑來了,又拿了一床小被,把我包起,放進童車,青環不說咋個整了,只管推車,跟著玹姑快走,有時一人推,有時兩人抬。青環稱讚道:“玹小姐,你家好能幹。”人在黑暗裡散開。我看見一個非常大的屋頂,上面嵌著什麼亮點兒,在眨眼,我們坐在一條小河邊,我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我聽見玹姑說:“我們回家去。”於是,又推又抬,走了一段。忽然有人說:“你們在這裡,我到處找。”是何曼的聲音。她們說著話,走得很慢,我可以慢慢看那非常非常大的屋頂。
爸爸說,阿難跑了第一次警報,但願也是最後一次。
何曼身上常有一種氣味,爸爸說那是油墨味;玹姑身上也有一種氣味,爸爸說那是薰香味。我不喜歡油墨味,可是爸爸說:“那代表一種理想,我向往那理想,可是我也更喜歡衣香。”
爸爸還說:“戰爭把時間縮短,逼人忘記,逼人選擇,阿難,你知道十字路口嗎?我現在就站在十字路口。”
我是衛凌難,父親告訴我,生活裡會有許多十字路口,我該怎麼辦?
我只有哭。哭是我的歌。
第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