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遺蹤一泫然”,而且想起了四十三年前的往事,還要“斷腸”。那麼我偶爾懷念亡妻寫短文說斷腸之情,也是可以理解的吧。我不是在散佈失望的情緒,我的文章不是“傷痕文學”。也沒有人說陸游的詩是“傷痕文學”。陸游不但有傷痕,而且他的傷痕一直在流血,他有一些好詩就是用這血寫成的。七百多年以後,我在法國一位學哲學的中國同學那裡讀了這些詩 ①,過了五十幾年還沒有忘記,不用翻書就可以默寫出來。我默唸這些詩,詩人的痛苦和悲傷打動我的心,我難過,我同情,我思索,但是我從未感到絕望或者失望。人們的幸福生活給破壞了,就應當保衛它。看見人們受苦,就會感到助人為樂。生活的安排不合理,就要改變它。看夠了人間的苦難,我更加熱愛生活,熱愛光明。從傷痕裡滴下來的血一直是給我點燃希望的火種。透過我長期的生活經驗和創作實踐,我認為即使不寫滿園春色的美景,也能鼓舞人心;反過來說,縱然成天大做一切都好的美夢,也產生不了良好的效果。
據我看,最好是講真話。有病治病;無病就不要吃藥。
要談未來,當然可以。談美滿的未來,也可以。把未來設想得十分美滿,誰也干涉不了,因為每個人都有未來,而且都可以為自己的未來作各種的努力。未來就像一件有可塑性的東西,可以由自己努力把它塑成不同的形狀。當然這也不那麼容易。不過努力總會產生效果,好的方面的努力就有可能產生好的效果。產生希望的是努力,是向上、向前的努力,而不是豪言壯語。
客人不同意我這種“說法”。他說:“多講些豪言壯語有什麼不好?至少可以鼓舞士氣嘛。”
我聽過數不清的豪言壯語,我看過數不清的萬紫千紅的圖畫。初聽初看時我感到精神振奮,可是多了,久了,我也就無動於衷了。我看,別人也是如此。誰也不希罕不兌現的支票。我不久前編自己的選集,翻看了大部分的舊作,使我感到驚奇的是從一九五○到一九六六年十六年中間,我也寫了那麼多的豪言壯語,我也繪了那麼多的美麗圖畫,可是它們卻迎來十年的浩劫,弄得我遍體鱗傷。我更加驚奇的是大家都在豪言壯語和萬紫千紅中生活過來,怎麼那麼多的人一夜之間就由人變為獸,抓住自己的同胞“食肉寢皮”。我不明白,但是我想把問題弄清楚。最近遇見幾位朋友,談起來他們都顯得驚惶不安,承認“心有餘悸”。不能怪他們,給蛇咬傷的人看見繩子會心驚肉跳。難道我就沒有恐懼?我在《隨想錄》中不斷地提出問題,發表意見,正因為我有恐懼。不用說大家都不願意看見十年的悲劇再次上演,但是不弄清楚它的來龍去脈,不把它的來路堵死,單靠念念咒語,簽發支票,誰也保證不了已經發生過的事不再發生。難道對於我們的未來中可能存在的這個陰影就可以撒手不管?我既然害怕見到第二次的獸性大發作,那麼為什麼要把自己的恐懼埋葬在心底?為什麼不敢把心裡話老實地講出來?
埋葬!忘記!有一個短時期我的確想忘記十年的悲劇,但是偏偏忘記不了,即使求神唸咒,也不管用。於是我又念起陸游的詩。像陸游那樣朝夕盼望“王師北定中原”的愛國大詩人,對於奉母命離婚的“凡人小事”一輩子也不曾忘記,那麼對於長達十年使幾億人受害的大災難,誰又能夠輕易忘記呢?
不忘記浩劫,不是為了折磨別人,而是為了保護自己,為了保護我們的下一代。保護下一代,人人有責任。保護自己呢,我經不起更大的折騰了。過去我常想保護自己,卻不理解“保護”的意義。保護自己並非所謂明哲保身,見風轉舵。保護自己應當是嚴格要求自己,面對現實,認真思考。不要把真話隱藏起來,隨風向變來變去,變得連自己的面目也認不清楚,我這個慘痛的教訓是夠大的了。
十年的災難,給我留下一身的傷痕。不管我如何衰老,這創傷至今還像一根鞭子鞭策我帶著分明的愛憎奔赴未來。縱然是年近八旬的老人,我也還有未來,而且我還有雄心壯志塑造自己的未來。望梅止渴、畫餅充飢的年代早已過去,人們要聽的是真話。我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是不是想說真話?是不是敢說真話?無論如何,我不能躲避讀者們的炯炯目光。
四月十四日
解剖自己(1)
《隨想》第七十一則發表好久了,後來北京的報紙又刊載了一次。幾天前一位朋友來看我,坐下來閒談了一會,他忽然提起我那篇短文,說他那次批鬥我是出於不得已,發言稿是三個人在一起討論寫成的,另外二人不肯講,逼著他上臺;又說他當時看見我流淚也很難過。這位朋友是書生氣很重的老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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