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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個人一樣聲調,揮舞棍棒,殺了過來,還說我的“隨想”“文法上不通順”,又缺乏“文學技巧”。不用我苦思苦想,他們的一句話使我開了竅,他們責備我在一本小書內用了四十七處“四人幫”,原來都是為了“文革”。他們不讓建立“文革博物館”,有的人甚至不許談論“文革”,要大家都忘記在我們國土上發生過的那些事情。
為什麼內地版的《真話集》中多一篇《鷹的歌》?我寫它只是要自己記住、要別人知道《大公園》上發表的《隨想錄七十二》並非我的原文。有人不徵求我的同意就改動它,塗掉一切和“文革”有關的句子。紀念魯迅先生逝世四十五週年,我引用了先生的名言:“我是一條牛,吃的是草,擠出來的是奶和血。”難道是在影射什麼?!或者在替誰翻案?!為什麼也犯了忌諱?!
太可怕了!十年的折磨和屈辱之後,我還不能保衛自己敘說慘痛經歷的權利。十年中間為了宣傳騙局、推銷謊言,動員了那麼多的人,使用了那麼大的力量,難道今天只要輕輕地一揮手,就可以將十年“浩劫”一筆勾銷?!“浩劫”決不是文字遊戲!將近八十年前,在四川廣元縣衙門二堂“大老爺”審案的景象還不曾在我眼前消失,耳邊彷彿還有人高呼:“小民罪該萬死,天王萬世聖明!”
我不相信自己白白地活了八十幾年。我以為我還在做噩夢。為了戰勝夢魘,我寫下《鷹的歌》,說明真話是勾銷不了的。刪改也不會使我沉默。到了我不能保護自己的時候,我就像高爾基所描繪的鷹那樣帶著傷“滾下海去”。
一切照常。一方面是打手們的攻擊和流言飛語的中傷,一方面又是長時期的疾病纏身,我越來越擔心會完不成我的寫作計劃。我又害怕《大公園》主編頂不住那種無形的壓力。為什麼寫到五卷為止?我估計我的體力和精力只能支援到那個時候,而且我必須記下的那些事情,一百五十篇“隨想”中也容納得了。
我的病情漸漸地惡化,我用靠藥物延續的生命跟那些阻力和夢魘作鬥爭更感到困難。在病房裡我也寫作,只要手能動,只要紙上現出一筆一劃,我就坐在桌前工作。一天一天、一月一月地過去,書桌上的手稿也逐漸增多。既然有那個專欄,隔一段時間我總得寄去一疊原稿。
我常說加在一起我每天大約有五分之一的時間感到病痛。然而我並未完全失去信心,喪失勇氣,花了八年的工夫我終於完成了五卷書的計劃。
序言:沒有神(3)
沒有被打倒,沒有給罵死,我的書還在讀者中間流傳。是真是假,是正是邪,讀者將作出公正的判斷。我只說它不是一部普通的書,它會讓人永遠記住那十年中間的許多大小事情。
四
可能有人批評我“狂妄自大”,我並不在乎。我在前面說過,第一卷書剛剛出版,就讓香港大學生罵得狗血噴頭。我得承認,當時我悶了一天,苦苦思考自己犯了什麼錯誤。我不願在這裡講五卷書在內地的遭遇,為了讓《隨想錄》接近讀者,我的確花費了不少的心血。我不曾中途擱筆,因為我一直得到讀者熱情的鼓勵,我的朋友也不是個個“明哲保身”,更多的人給我送來同情和支援。我永遠忘不了他們來信中那些像火、像燈一樣的句子。大多數人的命運牽引著我的心。相信他們,盡我的職責,我不會讓人奪走我的筆。
為什麼不能寫自己感受最深的事情?在“文革”的油鍋裡滾了十年,為什麼不讓寫那個煎骨熬心的大災難?有人告訴我一件事,據說有個西德青年不相信納粹在波蘭建立過滅絕種族的殺人工廠,他以為那不過是一些人的“幻想”。會有這樣的事!不過四十年的時間,人們就忘記了納粹分子滅絕人性的滔天罪行。我到過奧斯威辛的納粹罪行博物館。毀滅營的遺址還保留在那裡,毒氣室和焚屍爐觸目驚心地出現在我面前。可是已經有人否定它們的存在了!
那麼回過頭來看“文革”,我們到哪裡去尋找它的遺蹟?才過去二十年,就有人把這史無前例的“浩劫”看做遙遠的夢,要大家儘早忘記乾淨。我們家的小端端在上初中,她連這樣的“幻想”也沒有,腦子裡有的只是作業和分數,到現在她仍然是我們家最忙的人,每天睡不到八個小時。惟有我不讓人忘記過去慘痛的教訓,談十年的噩夢反反覆覆談個不停,幾乎成了一個大逆不道的罪人。
我寫好第一百五十篇“隨想”就宣告“擱筆”,這合訂本的“新記”可能是我的最後一篇文章。我有滿腹的話,不能信手寫去,思前想後我考慮很多。六十年的寫作生活並不使我留戀什麼。和當初一樣我並不為個人的前途擔心。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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