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部分(第1/4 頁)
異鄉已經變成了故鄉,那新安江畔的故鄉嘛,早已沉入千島湖底,家國可以興亡,
城,竟然也可以從地球上抹掉,不留一點痕跡,大陸開放之後,人們紛紛結伴還鄉,
也許人事全非,但鄉,總歸是鄉吧,淳安城的冬英卻冷冷的:“回去?回去看我什
麼呢?”她說。
“看不到城,”冬英的女兒,我,說,“看人總可以吧?”
距離冬英離開淳安近半個世紀之後,一九九五年九月,七十歲的冬英和丈夫,
和女兒,又回到了淳安,不,現在叫千島湖鎮了,而且是個新興的小鎮,樹小,牆
新,畫不古的新興的小鎮,在一個小島上。“島?千島?”冬英說,“以前都是山
啦。”當然,水淹上來,老城沉進水底,山頂突出成島,千島湖曾是千山鄉,冬英
確實沒想到近五十年“滄海桑田”竟是如此具體!
“這次回來,我一定要找到我父親的墳。”冬英說,“做了水壩,墳遷走了,
遷去了哪裡?好幾年,我都夢見他,他從墳裡出來,臉是綠的,水草的顏色,他說,
女兒啊,我冷啊,你一定要想辦法把我遷走”
一圈圍坐著的親戚突然安靜下來,我從一張臉望向另一張臉:這真是極複雜的
安靜;他們聽見了“迷信”,卻又不好傷老人家的感情。“湖很大,一千多個島,”
他們猶豫地說,“我們只記得一個大概的範圍,怕不好找”
“可以試試看。”冬英說。
“我們這兒是可以遙祭的,就是對著那個方向祭拜,大姐你遙祭也可以吧?”
我看看冬英,她也正瞧著我。啊,我知道她要說的每一個字。
“我在臺灣遙祭了四十七年,”冬英頓了一下,偏著頭,似乎在想這“四十七
年”的意思,然後說,“今天人到了淳安,怎麼能再遙祭呢?”
“千島湖出事以後,”親戚面有難色,“租船管制很嚴”
“我是淳安的女兒,”冬英靜靜地說,“找父親的墳是天經地義的。”
多情的親戚不僅為我們找來了一艘汽艇,還僱了一位熟識水路的船伕,船伕帶
著老城的記憶,能看穿湖水,將島回覆成山,認出哪座山在哪座山的什麼方位。汽
艇在六百平方公里的水面上穿梭,掠過一個又一個大大小小的島,煙波浩渺,千島
湖看起來素樸純淨,像原始的自然,但是我的眼睛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那無
數個聳立水面的荒島,其實既非島。也不荒,那曾是山,母親年幼時和小朋友們攀
爬過、野餐過的地方,水面下,曾經是一片又一片的果園,母親曾經牽著大人的手
去收租的地方,這一片荒野素樸,曾經是繁榮富饒,水面上看起來洪荒初始,水面
下會有綿延千年的人文彩墨。不,我不只是一個遊客。
水花噴濺,滴在手上覺得溫涼,猴島,很多猴子,想上去看看嗎?不想。蛇島,
很多蛇,想看看嗎?不想。
我們只想看一個島,尋找一個島,在這一千個島中。
船撲突撲突慢下來.船伕認為應該在附近了,親戚們三主兩兩站在船頭眺望水
面,前面有一個不起眼的小島;冬英的表妹皺著眉注視,猶疑了一會兒,然後肯定:
“這裡,”她指著那個島,“就是這個不錯!”
小島還沒一個房頂大,雜草叢生,近水處卻是一片禿禿的黃土,參與了當年遷
墳的表妹拉著冬英的手,走近水邊:“那個時候,是小表姐挑上來埋在這裡的,原
來以為已經遷得夠高了,沒想到”
沒想到水漫淹到山的頂尖,現在冬英看見的是兩塊磚頭泡在水裡,就在水面接
觸黃土的那條波線上,風很大,吹得人睜不開眼,我聽見呼呼的風聲,還有冬英模
糊的語音:“我就知道他說他冷嘛”
湖浪挾著些許水草,打著若隱若現的磚塊。那磚浸泡已久,失去了它本來的顏
色,一炷香燒了起來,青色的煙抓不住,隨風沒入水色。
離開淳安,我們經由山路往建德,小汽車在石子路上顛簸,爬上一個陡坡,又
急急盤旋而下,車後輾起灰塵,路邊的樹木也蒙著一層灰白,但千島湖的水光不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