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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拔的勁道因而極大。似乎有很多、很多隻手在拔那柔嫩又強勁的青草。
轉角了,不見人,卻見蘋果樹下一團一團毛花花的白綿羊,低頭齧草,專心一
致地齧草。一兩隻羊抬起頭來看看我們,球球卷卷的白毛村託著黑晶晶的眼睛。
羊蹄踩破了很多蘋果,酸酸的果香飄在暮晚的空氣裡。
三歲的華安跨坐在爸爸肩頭,短短肥肥的手緊緊摟住爸爸的頭,不時發出忍不
住的吶喊歡呼。他撫摸了馬的背脊,細看了玉米頂上的穗花,低頭閃過了果實累累
的枝椏,又抬頭尋找了在雲後忽隱忽現的初月。
現在,他把小手放在爸爸巨大的拳頭裡,蹲在草叢邊,迫切地等待剛剛那隻神
秘的蟋蟀再度鳴叫。
我斜倚著虯結的蘋果樹幹,看見朦朧月光忽明忽暗地照著我心愛的人,在這條
生命豐滿圓熟的泥土路上,我想我知道什麼是,幸福。
然而我的幸福感並不曾滿得溢了出來,因為我也些微知道,什麼是憂傷。
※ ※ ※ ※ ※
喬治·史坦納(George Steiner)在談“語言及沉默”時,曾經為“平行時序”
的問題感到震動、困惑。他說:
“當猶太人在集中營裡被集體謀殺的那同一時刻,不管是兩裡外的波
蘭農家,或是五千裡外的紐約,人們在睡著、吃著、看著電影、作愛,或
者在為看牙醫的事傷透腦筋。這兩種同時存在的經驗包含著兩套完全不能
相容的價值觀在內。兩者同時進行是如此可怕的一個弔詭——集中營的存
在,固然是由於有人制造了它,同時也由於所有其他的人坐視它的存在。
難道說,真如科幻小說所寫,這世間同時存在著平行時序,好的時序和滅
絕人性的墮落時序?”
一九四二年十月五日早上九點,有人在吃早點喝咖啡,有人蜷在床上
宿醉難醒,有人在挑選領帶與西裝的顏色,有人——一個德國工程師,正
走向一個三十米長、三米深的大坑。他看見幾輛卡車停在坑旁,全身武裝
計程車兵正把車上的猶太人趕下來。
“這些人,男女老少都有,在軍官的命令下脫光衣服,鞋子歸鞋子、
內衣歸內衣,還要排列整齊。我看到一個大鞋堆,起碼有八百到一千雙鞋
子在那。
這些人不哭不鬧的,赤裸著身子,和家人一一吻別,等著大坑旁另一
個黑衫隊計程車兵下命令。
我注意到一家人,大約有八個吧;一男一女,五十歲左右,還有五個
孩子,一歲的、八歲、十歲的,和兩個廿歲模樣的女兒。一個滿頭白髮的
老婦人手裡摟著那個一歲大的嬰兒,輕輕唱著歌,逗著孩子玩。孩子咕咕
地笑著。孩子的父母一旁望著,眼裡全是淚。
那個爸爸緊握著十歲男孩的手,輕聲在對他說話;男孩拼命忍著不讓
眼淚流下來。爸爸指指天空,摸摸男孩的頭,好像在對他解釋什麼事情。
坑邊的黑衫軍官對他的同志呼喊了一聲,後者數好了廿個人,命令這
些人走到土墳後面去。那一家八口也在裡頭。有一個瘦瘦的黑髮女孩走過
我身邊時指了指她自己,說:“廿三歲。”
我也經過土堆,赫然看見一個巨大的墳穴。躺著的人一個疊在一個上
頭,塞在一起,只有頭還看得清楚。每個頭上都有血流到肩上,有的人還
在蠕動,有的人抬抬手,表示他們還沒死。大坑已經滿了三分之二,裡頭
起碼躺了一千個人。
開槍的黑衫軍人坐在坑緣,兩隻腳蕩在坑裡,槍擱在腿上,他正在抽
煙。
坑緣有一節土梯。全身赤裸的人走下梯子,踩在人頭上走到坑中間,
趴在還在流血的人身上,有些還側頭撫慰未死的人。然後我就聽到一排槍
聲。
坑裡有些身體在抽搐,血從頸子上流下來。我覺得奇怪為什麼沒有人
趕我走開,可是在附近還有兩三個穿制服的郵差。
下一批人已經接著來到。
繞回土堆時,又來了一輛